只是这拳脚上的功夫长进了,四人心里头的火气也是蹭蹭蹭地跟着涨了起来。按着陈清风的说法,这《伏虎经》讲究的就是一个“刚勇无前”、“睥睨天下”,华夏大地自古以来便有着一山不容二虎之说,但凡开始修炼这《伏虎经》,自娇自傲之意便油然而生,尤其是同门学艺的,这虎气外溢,稚虎之间更是越发地瞧不顺眼,故而陈清风明言,四人未等入“小”字,不可轻提动手二字。
一则是怕动手起了龌龊,引得兄弟阋墙被人耻笑,二则是石伢子他们年岁尚浅不知道分寸规矩,万一收不住拳,制不住脚,惹出个人命伤残来反而不美。
只是人非草木,焉能以草木视之。
陈清风授业,严则严已,却失了些许人情味道。循规自无新意,蹈矩便没了生气,抑而后为郁、郁而后为苦、苦而后为怒,怒意升腾则偏颇计较、诸事不顺。
这一日大寒刚过,雪后初晴,融化后的雪水顺着竹稍滴淌而下,淅淅沥沥地串成了一道道断断续续的水帘,无声无息间将大半个坪地浸染成了泽国。
“修行需勤谨,些许艰难险阻又算得了什么?”
这是大师兄指导授业时常挂在嘴边的原话,连瓢泼大雨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是这些个雪水烂泥?虽则他不在场,可四个娃娃也都习惯了,拿脚跺了跺,试出了泥泞深浅,便按部就班地下场练了起来。
雪水横流却无章法可寻,这坪地干湿之分自然也就没了定例,往往是东一块、西一块,形状大小还各不相同。四个娃娃虽无畏难之心,可干地平实,一脚踏上去,发劲、出拳随心所欲,一招一式间都带着飒爽,而那泥地湿滑,一不留神一脚踏空,套路、姿势都要走样。
求乐不求苦,盼胜不盼输。
若为颠倒故,人笑失心疯。
四人能熬过迷魂醉心,又岂会是痴痴傻傻之辈?这伏虎拳的精要尽在一个“猛”字,要“猛”便要一鼓作气、便要不留余地,这招式、套路要想排山倒海般连绵不绝地打将出来,自然是得挑那靠得近的干地下脚。
只是既有了取舍,那便是有了失得,谁都不曾留意到,王德第与李进二人为了避让水坑淤泥,竟神不知鬼不觉地越发凑近起来。
待得李进一整套拳脚按着顺序打下来,刚好使到一招“回头望月”。只见他左脚轻踮,右腿忽地抬起屈膝收拢在腰侧,继而左脚脚掌向外猛地一拧,右腿打开好似钢鞭劲槊“呼啦啦”带出一阵风响,眼看着他身前那株紫竹就是茎断根亡的下场,却听得李进“哎呀”一声惊叫,他那原本“稳如青山不倒松”的左脚忽地一个踉跄,那“力劈华山”的右腿登时转向。
只听见“噗~”的一声闷响,一条先粗后细的泥线便如墨染宣白一般,清清楚楚地打在了王德第的灰色长衫上。
正是一招“黑虎掏心”将将使出的王德第,身形猛地一顿,拖在后面的右脚慢慢收拢,一只右臂自然而然的摸向了后背,拳脚通达自然耳聪目明,更何况自个儿手掌心上的黑泥做不得假。
一双眼珠子瞪得大大的王德第先是错愕异常,似是想不通这鸡崽儿一般的小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继而便是一股无名火起,如火凤燎原般把他上上下下烧了个通透。
“李进?!你倒是真长进了?!”转过头来的王德第一字一句地说道。他语气阴森,那狭长的脸蛋不见红润怒意,却是露出了一大片比平日里更冷上几分的青白,两只三角眼定定地瞧着李进,如同看死物一般。
“不~我不是~王师兄,你听我说~”吓得不轻的李进嘴里连个囫囵完整的句子都说不清楚,只是将两只小手如小鸡扑棱般一个劲儿地在那儿晃着,一张小脸涨得绯绯血红。
“师兄?哪个是你师兄?!好你个给根杆子就敢往上爬的狗东西,下一回是不是要给我脖子上添点色?”
李进那一脚泥线正巧从他右后肩落笔,一笔书斜地里直达左腰,堪堪错过了王德第的后衣领子。
两人本就离得极近,更何况练武之后一个个都是身形矫健之辈,王德第迈开大腿,仅仅两步就跨到了李进跟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另一只手掌高高扬起,眼看着就是一顿大耳刮子要落在李进的脸上。
虽说是挂着师兄弟的名分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三个多月,可四人日常行止却是泾渭分明,言谈交流几可用凤毛麟角来形容。
一则是大师兄授业从没有切磋交流之说,只是在打熬气力上下功夫,故而每日里,皆是给四人划好了圈子,只在自己的范围内走动。二则是课业实在繁重,四个娃娃俱是天不亮就起、一粘床就倒,真真是连个口角龌龊的机会都没有。谁也想不到,偏偏今日,雨后泥泞,脚下打滑,竟是引动了一场干戈。
“住手!”
“住手!”
恰好此时,两声厉喝却是从王德第的身侧前后同时响起——右前十丈处是一脸打抱不平的石伢子,身后却是神色凝重看不出喜怒的徐望峰。
“峰少~”
王德第回首,脸上兀自愤愤不平。虽说入了一门,可王德第私下里却还是处处管着徐望峰叫做“峰少”的,明的不说破,但平日里相处,递茶送衣、鞍前马后,实实在在的是把自己放在了一个下人的位置上。
“放了他。”
徐望峰一趟拳尚未打完,这时候强行收功脸色泛红正是调息顺气的时候。
“什么?”
王德第青花白瓷般的脸上终是粘上一丝酡红,却是因为一肚子的愤恨委屈憋出来的,他回头瞥了眼惊慌失措的李进,只觉得胸口那团邪火憋得闷闷不平,犹自不甘地说道,“可是……”
还没等他说完,那边厢收功抬首的徐望峰,话里已是带上寒气,“我让你放了他!你是聋了么?!”
在李进眼中如洪水猛兽一般的王德第仅仅是与徐望峰眼神一触便如乌合之众遇上了精武强军,呼啦啦地败下阵来。
只见他微垂着头,攥着李进衣领的左手青筋暴起,右手化掌为拳,一寸一寸地慢慢放下,咬紧的牙床里“呼哧~呼哧~”地透着粗气,迟滞了片刻,才一把把李进推开,“算你命大!”
“嘭~”
王德第有意为之之下,这一推带上了他十成十的功力,猝不及防的李进猛地向后连退了六步,一个不稳,恰到好处地坐倒在了一处小水坑里,眼见着大半个屁股加小半个后背都成了黑乎乎的一片。
“嘿!”
“还真像是只泥狗!”
王德第使坏得逞,脸上露出一丝狞笑。
侥幸逃过一劫,惊魂未定的李进哪里还敢争辩,只是挣扎着爬起来,紧紧抱住了石伢子伸过来的胳膊。
“今日里坪地湿滑,李进无心之失才弄脏了王师兄的衣裳。”
“大家毕竟师兄弟一场,王师兄又何必咄咄逼人?”
石伢子瞥了眼李进湿漉漉的后背,眉头紧皱着冲着王德第发文道。
“嗯?”
王德第与徐望峰听见石伢子出声都是一愣,因着大师兄的三令五申,这三个月里四个娃娃分成两派都是各扫门前雪,就算有时洗漱争水,都不等王德第发作,石伢子便早早地拖着李进退开了。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石伢子这货终于咽不下这口气了?
徐望峰朝着王德第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地点了点头。
“哟呵~”
“听你这口气,你是要给这狗东西出头了咯?”王德第一边捋袖子一边朝着石伢子两人走了过去。
在石伢子三尺前站定的王德第将右手摊开在耳边,侧过耳朵朝着石伢子喊道:“方才风大,我没听清楚,有胆子你再说一遍?!”
“石伢子……”李进原本就低着头缩在石伢子的胳膊底下,此时听见王德第不阴不阳的说话,浑身都激灵了一下,吓得赶紧去拽石伢子的衣袖。
“来福莫怕,咱们凡事都要讲一个理字!”石伢子安慰地拍了拍李进的手背,后半句话却是朝着王德第身后的徐望峰说的。
站在王德第背后压阵的徐望峰双臂抱胸,目光如刀剑一般在石伢子的脸上逡巡不已,小小年纪却已经有了几分徐博睥睨漓阴的气势。
“我看你是活腻歪了!”王德第见石伢子压根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登时暴怒,抬手便是一招刚才未完成的“黑虎掏心”打将出去。
“来得好!”
石伢子双眼一瞪立刻撒开了怀里的李进迎了上去。
若纯论拳脚修为,四人中石伢子已直追底子深厚的徐望峰,似王德第这般还真不虚他。
只见他右手往后一送,轻轻松把李进拂到了身后,左手化掌为刀,斜地里飞出,堪堪好将王德第轰出的虎爪切在了身侧,继而右手回收,正正好好一招“虎翼生风”,右拳朝着王德第的眉心重重砸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