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似乎没有感到意外,他坐靠在一旁的树边,从塌下去的肩不难猜出,此刻已是疲惫至极。
沉默半晌,钟慧天才冷冷道:“阁下难道就不解释一下吗?”
那人正在费力的给右胳膊缠布条,似乎是牵扯到内伤,又猛咳好一会才抬起那张戴着面具的脸,嘶哑着声音道:“解释什么。”
钟慧天觉得他是在明知故问:“那不如先说说,阁下尊姓大名,是何方人士,缘何在此?”
“潜龙华京,楚家楚断,字执理。”道士的疲惫已经透到了声音里,一句话断成几次,伴着闷咳与喘息,“惭愧,被贬离京。”
潜龙楚家钟慧天倒是有所耳闻,楚家当年镇守北海,因叛徒出卖导致城关沦陷,楚家先辈被俘,因性情刚烈,拒降慷慨赴死。北海之战结束后,先尊主感念楚家英勇,后人被赐入潜龙华京建府。
“我没记错的话,楚大人官至羽林军统领,位高权重,怎会到如今这般?”钟慧天居高临下看着他,“余虽不才,也曾在官场走过一趟,行走江湖这些年也还有些阅历,这些人很明显是羽林军的手笔。自家下属刺杀自家主子,怎么,您没个说法?”
楚断的肩又耸了耸,胳膊上的布条迎着月有粼光闪动。
“主战派输了。”才几个字他又连咳了好几声,明明伤得不轻,可腰杆却是挺直,连闷声咳嗽都透着隐忍,“羽林军现为尊主直隶,我不知情。”
钟慧天知道他是受了感染,旧伤结痂未愈,方才挡箭又用了力,伤口撕裂,这几日又风餐露宿日夜兼程的赶路未做处理,挺到现在还能开口说话已是不易,想来身心已经疲惫至极。
四周安静至极,甚至能听见叶间残雪落地的声音。
楚断终究熬不住靠着树干闭上了眼,可与生俱来的警惕使他始终迷迷糊糊混混沌沌的醒着,仿佛一有风吹草动,他还能立刻拔出剑来。
再醒来天还没亮,他还是靠在树上,身上却多了一件厚披风。不远处生起一堆篝火,有一个红衣女子坐在那在烤什么,旁边还放着一柄熟悉的剑。
他哑着嗓子道:“剑……”
“怎么一醒就骂人?”钟慧天道,“你烧还没退,还是不要说话为好。”
楚断的脸色和衣服一样黑。
钟慧天噎了人貌似心情不错,望了望脚边,装恍悟:“你是想问,为什么你的佩剑在我这?”
透过面具都能看出,楚断是在黑着脸盯她。
“在下幼时即爱好收藏名剑,游历多年,天下利器也算是见过十之七八,楚先生这柄剑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昨夜阁下受伤昏迷,倒是给了在下细细观赏的荣幸。”她若有所思道,“是把难得的好剑,材质更是上上乘,冶炼锻造也是大家之风。我寻思怎么也能排上名剑谱,但‘君权’这名字,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楚断冷哼了一声没有理睬,似乎以为他看不出来,钟慧天是有些忌惮故意收走了他的武器似的。他有些不屑没有回复,然而没过一会突然抬头看了看天,又看向她。
钟慧天拎着两只烤好的鸡走过去递给他一个,在他旁边坐下,替他解惑:“没错,是昨夜,你睡了一整天,我给你的伤口消了毒重新包扎后,又四处逛了一下,饿得不行,捉了两只鸡回来烤,然后你就醒了。”
楚断看了看胳膊又看了看烧鸡,一时半会竟不知是先问怎么消的毒还是鸡从哪来的。
钟慧天道:“不算偷,我留了钱,也就捉了两只而已。”
楚断盯着烧鸡半晌,又递还给她。
钟慧天啧道:“挑食?”
楚断问:“你从哪里捉的?”
钟慧天遥手一指:“这两只是从那个方向跑来的,我去瞧过,这方圆数里只有一户人家。”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户人家只有这两只鸡呢?”
钟慧天明显一愣,既而解释道:“我给他们留了足够的钱。”
“你也说方圆数里只此一户人家,你给的钱有什么用?”
气氛有些尴尬,钟慧天觉得他似乎有些生气,但她不太明白,甚至觉得有些疑惑,谁家就只养两只鸡过日子的?还大半夜的不收回笼散养到处跑?
呵,莫名其妙。
楚断又问:“伤口,怎么消得毒?”
钟慧天道:“这地方很久以前我来过,留了些东西在地下埋着,你运气不错,晕得是地方。”
楚断看着一旁的酒坛子道:“酒,喝完了?”
钟慧天道:“嗯。”
楚断没吭声。
钟慧天道:“怎么,你想喝?”
“我喝完了,味道不怎么样。”她递了一张折纸过去:“日后有缘再请你,先看看这个吧。”
那张折纸是封密信,纸上沾血,某些地方模糊不清:……常家之资富可敌国,断不可……当于十日子时出城,于必经之道设伏,伺机下手,莫留活口……事成于源城汇合……
信上沾的血将后面的字映透了,纸张也有破损,七七八八的内容倒是凑出了全部。
楚断摸着密信边缘:“临渊纸业。”
“楚先生敏锐,这正是潜龙临渊纸业。边缘有独特的纹理,平日专供潜龙世家子弟用以丹青练字,是上品纸张,寻常人禁用。我从那些人身上搜出来的。”钟慧天道:“临渊纸业早些年规模很大,货供五方世家,十年前受战乱影响,再加之各大世家间隔阂猜忌,现在只供潜龙墨家独用。”
她这番话,指向可太过明显。
楚断却道:“看来常家这趟出门,没那么简单。”
钟慧天也道:“借战乱敛财,看来这华京也并非是单纯的平息叛乱。”
楚断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才道:“五方四海,潜龙世家居首,你倒没有丝毫敬畏。”
“你这话也没错。实不相瞒,早些年我也曾到过华京,给世家惹过不少麻烦。”钟慧天往火堆里添了些柴火,语气平平,“倒忘了楚先生是潜龙世家的人,你若是有本事把我带回去,运气好能得个功过相抵。”
楚断看向她,映着篝火,眼神冷淡又深邃。
钟慧天笑道:“怎么?”
楚断淡声:“世家之首而已,也没这个资格让我动手。”
依他挡箭的身手来看的确是有些本事,但如今动弹不得还有气无力的说着狠话——钟慧天嗤笑一声没太在意,她往火堆里又添了些枯木枝叶,然后一直看着篝火出神。
又过了许久她才开口:“你难道不解释一下,为什么戴着面具?”
楚断静了一下,侧过脸去,淡淡道:“有伤,容颜有碍。”
这回答倒让她愣了一下,她正想嘲笑几句,突然想起潜龙律法里某种刑法,流放的罪臣面上会刺字,以示惩戒。
她沉默下去。
月从密云间探出,风从林间穿过,映着林蔼,夹着寒气。
楚断突然道:“钟慧天。”
钟慧天拨弄木枝的手一顿,她平生和潜龙楚家毫无交际,甚至不往潜龙走动已有十余年。虽然不知道究竟是哪里露了破绽,但她的面上依旧是波澜不惊:“怎么,楚先生被贬离京的任务,是跟踪本族主?”
她直觉此刻没有什么遮掩的必要,天定剑就在她手边,一剑封喉不过是瞬间的事,何况以楚断现在的状况,就算剑递到他手边都不一定能接住她三招。
倒是这个人,没有一句是在她的预料之内,难得让她好奇。
然后楚断只是瞥了一眼她身旁的天定,又瞥了她一眼,不屑一字的闭上了眼。
这一瞥让钟慧天心下了然——天定剑名震九洲,耗尽十年才炼成,名剑谱上位列前十,但凡她出剑,有些历练的习剑者自然认识。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自然是再去寻一寻常家人。”钟慧天挑拨着柴火,“如果他们一家几十口都死了,便也没人能将这个消息传给他们在长岭关的族人。到时候我会替他们敛个尸,立个碑,传个消息,乱世之道,也不枉相遇一场。”
又是安静了许久没人说话。
“你方才说这地方你来过?”楚断闭着眼头也不抬冷不丁冒出一句。
这番话不知引起了钟慧天怎样的回忆,半晌才应道:“这一带的人管它叫断肠道,因为很多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荒芜,没有这么多果树和这些花花草草,更不可能见到这些飞鸟良禽。走这一带路的通常是来往于五方四海的商队,离家远行,背井离乡,相思断肠,想走出这片荒地至少十天半月,所以经常来往的人都会习惯在某些地方做个标记留下些物资以备不时之需。之所以说你晕得是地方,是因为,很久以前我曾在这里养过一段时间伤,恰好就在不远处也留了些东西。”
林间穿过的风安静下来,噼里啪啦的篝火跳动的也不再那么厉害,有些回忆对她来说就像是恍若昨日般历历在目,时间在此刻也显得格外温柔。
又静了好一会,楚断才道:“现在这地方叫花海长林。据说是前些年占预林世家占领了这片地方,给改了。”
“花海长林?”钟慧天重复,继而笑了笑,“确实是个合适的名字,符合占预林的风格。”
原以为会遭不屑冷笑,却不想楚断就此没了下文,靠着树干,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