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迟迟,采蘩祁祁
衡门寂寂古原寒,历落新株带雪看。
细叶盈盈凭认取,清欢聊可荐春盘。
——《四时草木杂咏·白蒿》
在与草木亲密接触的少年时代,对于各种蒿属植物还真不大分得清。那时候,看到那些绥绥然的羽状分裂的叶子,或者它们高挑的植株,就觉得那是些臭蒿子,于是便掉头而去。蒿草的特殊气味让牛羊难以启口,收到篮筐里又有什么用处?
最早从中辨认出的,当是黄花蒿。此类植物当中,黄花蒿的气味最为强烈。也许正是这一点帮助了我,让我渐渐记住它植株的形貌与比播娘蒿还要细碎的叶子。
听到茵陈蒿一名,是好多年前。当时陪同省城某报记者到冠县某乡镇采访一位民办教师。有被采访的人提到,这位老师患有慢性肝病,家境又不好,没钱看医生,只好自己采些茵陈回来,煮水服用。当时气氛有些肃穆,虽然思绪飘忽,对茵陈蒿发生兴趣,却不容我的话题旁逸斜出。再者,当时已是冬季,茵陈蒿即使找得到,也早已干枯如柴,无从辨识了。
进入21世纪以来,关注植物的兴趣益浓,曾有多少次试图对常见的几种蒿属植物进行区分。所依据者,不外植物志书之类。我知道,这样的辨识与区分有若纸上谈兵,与面对实物的体认,特别如当年割草时的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其真切和牢靠不可同日而语。
前些年,听说前楼的杨嫂采了白蒿当野菜吃,便觉得有趣儿,不免怦然心动,也跃跃欲试了。为了确认白蒿是哪个,曾与杨嫂当面讨论。但是,用语言描述植物,听起来总如隔靴搔痒。她说得很累,我听得茫然。杨嫂热心,答应到时候带我一起去采。
去年春末夏初之际,本地雨量偏多,路边的野蔬野草趁机疯长。在路边行走,看在眼里,忽然动了品尝的念头。酸模肥厚多汁的叶子青翠欲滴,看着就觉得好吃;泥胡菜们蹲坐于地,叶片向四周辐射,层层叠叠,据说也是可以食用的。当然还有白蒿。虽然还没来得及实地请教,却也无端地觉得就是它了,于是每种都采撷一些,回来做了,一一品尝。
对于我们的口腔与味蕾,泥胡菜的味道实在太苦。虽然有些野菜书上说得头头是道,可我还是消受不了。白蒿的嫩茎叶上附有一层柔毛,看上去感觉很温暖。择净之后用开水焯过,以油盐调了上桌,你还别说,此物的味道还真好,不杂异味不说,似乎还有某种幽幽的香气,最是这香气一点儿不野、一点儿不怪,咀嚼之时,香气在口腔鼻息间游走,算得上一种享受了。稍为遗憾的是采摘略晚,白蒿有些老,不过吃在嘴里,也不是老硬,只是有些絮结而已。

茵陈蒿
敝人去岁偶染微恙,今春病愈,又开始与老友相聚,喝喝小酒,看看杂花,挖挖野菜。我觉得,这些勾当中要以挖野菜最为合算。喝酒么,浅饮还好,多了会伤身;看花呢,花开欣然,花落又要伤心。唯有挖野菜,春天的原野上,和风微拂,阳光四溢,二三子徜徉其中,既可以春草愉目,又可以野味果腹,真是一举两得。早春时节,野菜之中,数量和质量都值得一提的,荠菜、枸杞和麦瓶草之外,白蒿应该算是一种。然而,去年春里自己糊里糊涂采来,不避风险品尝是一回事,拿出来与朋友共享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入口的东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必须丁是丁、卯是卯。
那一日散步回来,于湖边河沿看到许多自认为是白蒿的东西,一株株,一丛丛,掩映于枯草败叶之间,其叶子微绿而泛白,恂恂然在春风里展布。检点到最后,觉得数量已可,够几家人采挖一次的了,于是拍了几张图片,又薅下一两柄叶子放入挎包之中。回家的路上,先打通了杨兄的电话,告诉他有事向杨嫂请教,马上就要到他家了。
路上走得急,到得他家楼上,已有些气喘吁吁。杨嫂正在厨房忙乎,有几道菜已摆上餐桌,就要开饭了。我说明来意,取出所采植物请她鉴别。杨兄在一边说,她哪知道啊,我知道。杨兄与我是单位的旧同事,这认识白蒿、采摘白蒿、品尝白蒿,原来他才是背后高手啊。见我拿出那一两片叶子,杨嫂复入厨房,提出一个塑料袋,其中是已经拣好择净的白蒿,让我用作比照。对比之下,两人都说是的,我之所采就是白蒿。
杨家的饭桌上有一盘蒸菜,白色的面粉裹着绿叶,造型颇为精致。杨兄告诉我,这就是蒸白蒿。其做法是:白蒿嫩叶择好,用清水洗净,晾一晾,待水将干时,再撒以面粉,揉匀,入锅蒸15分钟即可。如果仅用小麦粉,蒸出来容易黏腻,口感不佳,最好掺以大豆面和玉米面,那样才会松散适口。
“采嫩苗叶煠(炸)熟,换水浸淘净,油盐调食。”这是《救荒本草》给出的吃法,我是知道的。去年仓促之间贸然品尝的那次,即照此来做。如杨兄之所言、杨嫂之所为者,此前闻所未闻,觉得很新鲜。接着,杨兄又告诉我两种吃法,一是烙合子,二是包饺子,并叮嘱说每次不要吃多,毕竟是野菜。
此次请教,可谓小叩而闻大鸣,收益良多。说实话,在我的心里,这比吃上一餐野菜都要开心许多。
白蒿生于今日的田野,却是很古老的植物,《诗经》当中已屡有咏唱。如《召南·采蘩》云:“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小雅·出车》又云:“仓庚喈喈,采蘩祁祁。”《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广要》云:“蘩,皤蒿。凡艾白色为皤蒿,今白蒿。”高亨先生注曰:“蘩,一种蒿子,又名‘白蒿’,可生食或蒸食。”
关于白蒿的来龙去脉,我曾专门向杨兄讨教。杨兄以切身经验为据,认为所谓白蒿其实即为菊科(Compositae)蒿属植物茵陈蒿(Artemisia capillaris Thunb.),并引其乡谚语“二月的茵陈三月的蒿”为证,意思是二月嫩芽可食,三月便老韧不可向口了。谚语中的二月三月,说的自是夏历。然而据《中国植物志》,白蒿并无茵陈之名,却是大籽蒿(Artemisia sieversiana Ehrhart ex Willd.)的别称;回头察看《中国植物志》提供的图片,则大籽蒿与茵陈蒿的幼苗并无差别。又,王家葵等的《救荒本草校释与研究》,“白蒿”条下的“按语”中提供了一条信息:“王作宾先生将本品释为同属的茵陈蒿。”看后恍有所悟:大籽蒿别名“白蒿”,与古籍中将茵陈蒿称作“蘩”或者“白蒿”并不矛盾。至此我才相信,杨兄那世世代代口口相传又亲历亲为的经验颇为可靠。杨兄是冠县人,与我当年闻知此物的地点也对上了号。
对于大籽蒿,《中国植物志》描述为“一、二年生草本。主根单一,垂直,狭纺锤形”。一、二年生草本,与我平日所见之白蒿并不相符。其对茵陈蒿的描述则为:“本种植物根单一,垂直,有时成狭纺锤状,外形颇似一年生性状,《苏联植物志》曾记载为一年生草本,但根据野外观察及检查产我国及日本的标本,该种实系多年生半灌木状草本,其主根虽单一,垂直,但根及根状茎木质,生长北方的该种植物地上部分冬季虽全枯死,但翌年春季又从根状茎上萌发出新茎,其根与根状茎均系多年生,且木质化。由于该种植物冬季地上部分枯死,而春季又萌发出新苗,因而古人称之为‘茵陈’。”
本市南关桥下,胭脂湖边,有一株“白蒿”着生于迎春花丛边上。对它,我已有连续数年的观察。因距道路太近,夏秋之季,它常常为行人所践踏,一副衣履不整的模样。可是每到春来,在残留着隔年硬梗的地方都会发出新芽。此与《中国植物志》的描述正相吻合。如此则我平日所见之白蒿,必是茵陈蒿无疑了。另据《中国植物志》,茵陈蒿又名“因尘”“因陈”“茵陈”“绵茵陈”“白茵陈”“日本茵陈”“家茵陈”“绒蒿”“臭蒿”等,其中绵茵陈、白茵陈、绒蒿三名岂不都暗含了白蒿的意思吗?即使不含此意,则地方名称而植物志书失收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吾地茵陈蒿又称“白蒿”,即为一例。
2016年3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