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立亭亭看水葱

琅玕出水玲珑,郁葱葱。好伴莼丝茭叶、雨声中。

竹影织,苔痕湿,颤西风。比似个人眉黛、可相同。

——〔清〕曹贞吉:《乌夜啼·咏水葱》

初夏的上午,独自骑车外出,沿着运河石板路走走停停。鬼使神差,车轮带我来到了铃铛湖。铃铛湖是一片掩藏很深的水域,所以平时很少来此。看到湖岸绿草参差,随意披拂,觉得果然是一个有意思的地方。在岸边的野草间逡巡,已经多有发现,而小小的湖面上生长着大名鼎鼎的荇菜,同样出乎我的意料,给我以切实的惊喜。

本已收获多多,正打算离去,于南岸的一个拐角处,几块怪石环绕的水面上,我看到了水葱。

那时我还不知道它是水葱。远远地看到一丛碧绿,高高地挺生于水面之上,初还以为是香蒲呢,只是不明白这一丛香蒲何以生得如此爽利峻洁、丝丝振拔。走近了看,一下子傻了眼,眼前的绿色不是片片扁长的蒲叶,而是浑圆直上的绿茎,其上还顶着散乱的花序。面对如此奇特的物种,当然舍不得马上离去。我踩踏着怪石,仔细观察它,让大脑尽可能多地记录它,又拿出相机,选择不同的角度,为它留下帧帧倩影。这时候,一位老者由身后经过,看我径自忙乎,问我这是什么草。我老实回答,还不知道。心里想,如果我能知道这是什么草,那就好了。

没过多久,我就知道了它是水葱。

水葱(Scirpus validus Vahl),莎草科(Cyperaceae)藨草属植物,多年生宿根草本。它的别名很多,如“莞”“苻蓠”“莞蒲”“夫蓠”“葱蒲”“莞草”“蒲苹”“管子草”“水丈葱”“冲天草”“翠管草”等,其中“翠管草”“水丈葱”“冲天草”三名已经将它的形态描述得很具体、很生动。它的主体就是一根光洁翠绿的长管,叫它“翠管草”正是当然;它挺生浅水中,茎长可达两米以上,“水丈葱”“冲天草”之名即为对其形态的夸张形容。水葱的匍匐根状茎埋藏于水底泥中,极其粗壮,其上生有许多须根,支持着单生的茎秆,使之高挺而修长。据我观察,其出水之初,绿茎稍细,往上则渐粗,中部以上却又渐上渐削,变化虽细微,却使茎秆整体显得更加流畅。

乍看之下,好像它只生翠管,不长叶子,最初我也是这样认为的。这当然是一种错觉。它的叶子在自然演化之中多数退化为叶鞘,其叶鞘呈管状,膜质,紧包茎秆,其长可达30多厘米,仅最上一个叶鞘尚有叶片,叶片亦为线形,长2~12厘米。相对于修长碧绿的茎秆,这枚仅有的线形叶子实在太不显眼了。

水葱

这一丛水葱,在我既是初见,也是仅见。我不知道本市的其他水面上是否还有水葱的群落,因此对这一带特别上心,不时过来看看它们。当然,我之看看,仅取如字之义。春夏之间,看到它们长得好,郁郁葱葱的,我就暗自开心,好像捡了个宝贝;秋冬之季,看到它们渐渐枯黄,渐因风雨的侵凌摧折而东倒西歪,看到它们被人无故折损糟蹋,就有一种莫名的忧伤。这片水葱当然不属于我,我也从来没有这样的野心。不过,春来秋去,只要我想,就能看到,属不属于我又有什么关系。

水葱还有一个名字叫“莞”,读若“官”。这个字曾经出现在《诗经》当中,可见此草十分古老,而且是地道的本土物种。《小雅·斯干》一篇,上过中学的人应该不生疏。鲁迅小说《社戏》中提到的“秩秩斯干,悠悠南山”就是这首诗中的句子,接着往下念,到了第六章,开头即为“下莞上簟,乃安斯寝”,换成今天的话说,就是“下铺莞蒲之席,上铺竹篦之簟,在这里睡觉好安适”。王维的《苦热》诗曰:“莞簟不可近,再三濯。思出宇宙外,旷然在寥廓。”古时以蒲席铺垫于竹席之下,已经算是安适豪奢,因以“莞簟”为安乐之意。《汉书·东方朔传》云:“孝文皇帝莞蒲为席。”贵为一国之君,却只有莞蒲,没有簟席,真是够简朴的了。敝人出身寒微,青少年时代则只有芦苇之席,铺在土炕之上;到了外出求学,双人床上铺的就是蒲草的垫子,香蒲叶扁,不及莞茎浑圆有弹性,较莞席更是逊了一筹。记得当年卫生条件不佳,宿舍里臭虫泛滥,那垫子毛茸茸的,很便于臭虫们藏身,所以总也捉不干净。

《诗经》中说的南山,高亨先生以为即终南山。那么《斯干》一诗所咏唱的定是陕西一带的生活,以莞蒲之属来制作床垫也应是那一带人们的普遍行为。这样使用莞草的茎秆,也足见古人体物之深微。两米的长度,远超出床铺之宽,根本不需拼接。对水葱的茎秆,我曾经剖开来仔细研究,它并不如一般植物志书上叙述的中空。其柔韧的绿色表皮之内充填着海绵状的白色泡沫体,轻软而富于弹性。以之铺床,柔软可人,自非他物所能比。

由此还可以推知,当年此物的存量够大,存量大才能有此普遍之用。水葱乃水生植物,所以存量大又意味着水面多。那么,在《诗经》的时代,中国北方也应该不似今天一般干旱啊。

今年的暮春,一个雨后的下午,在南关岛上为二月蓝和牛繁缕拍照时,于大桥之下发现了更大一片绿色,走近看时,居然亦有水葱。我当即踩着岸边的石头下到水边,近距离观赏这清雅秀美的植物。

看到另外一个水葱群落,让我感到很欣慰。首先由此可以知道,水葱在本市已经不再是孤单单的一丛,即使果真有什么无妄之灾降临,对于水葱,也就相对能够承受。其次,据此可以推测,此草虽然如此秀逸漂亮,却并不娇贵,有着很强的生存能力。只要有了适当的环境,只要人类不用特别手段加以阻挠,它自会选择立足之地,并且可以长得很好。虽然到了今天,不再有人拿它制作床垫,水葱成了真正的无用之物,但以水葱论,它那亭亭玉立的样子如此让人赏心悦目,不是比毛茸茸的床垫漂亮多了吗?

《中国植物志》说,此物可以“栽培作观赏用”。我觉得这个想法挺好。那么挺拔悠长的绿茎,密集地挺出于水上,确是很养眼的一景。据说水葱还可以盆栽,方法是:将水葱宿根栽入花盆之内,再将花盆浸入水中。我觉得这个想法也不错。目前人大都住上层楼,种一棵草的想法都难以实现,更不敢奢望拥有一片水域来种植水葱了。既然可以用花盆栽培,是不是阳台上可以试种一下呢?可是,用来浸盆的水需要多大的器皿啊,无奈还是太麻烦了。只有盼望已有的水面不再萎缩,现有的水质不再恶化,已生的绿色植物不被人为损害,想念它们的时候,就过来看看,这样既方便,也更自然。

2015年5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