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帕鹰站在巨大的金属球体之上，被兴奋的情绪环绕。它目光犀利地俯视着地面，偶尔颤动一下脖颈。它身披褐色羽毛，向下弯起的金色鹰喙紧紧地咬在一起。它在晨曦中静静地拖着自己金光环绕的影子，把两只淡黄色的利爪在球面上伸展开来，体验着接触的凉意。它在酝酿着一次新的行动，心里满怀憧憬，并不在意周围投来的那些关注的目光。
这是现存最古老的物种之一，从人类移居火星以来。
金属球体泛着冷冷的银光，固定在高出地面的灰色基座上。球体前方矗立着一块长方形的花岗岩石碑，边缘雕刻着繁复的山水草木，正面刻着的铭文在晨光中明暗分明。
时空子群纪念球
为纪念人类首次在火星上成功捕获烁远星时空子群而建。
那些时空子盘旋着掠过纪念球内的异向时空力场，却没有留下周而复始的痕迹。这种盘旋可以归类为想当然的臆测，它们涨落于虚空，不属于任何星球和固定的轨道。它们也许有自己的想法，也许只是等待。他每次经过这里，都会产生这样的念头。
似乎为了缓和纪念球形象的坚硬感，在球身上环绕着一圈透明的圆管，湖绿色的荧光从内向外透过管壁弥散出来，柔和而有质感，仿佛被赋予了不同凡响的灵性。
纪念球前几个厚厚的圆形布垫上，盘坐着几个虔诚的信徒，表情肃穆，口中念念有词。他们身穿颇具历史感的褐色长袍，扎着窄窄的腰带，其中的一条因为早起的匆忙而在不经意之间卷出一个顽皮的褶。富于韵律的祷告声从升腾的烟香中飘了出来，他们相信眼前这些看不见的时空子远道而来并非只因为偶然。
纪念球位于宽阔的纪念广场的中心，它的周围铺满了草坪，草坪之外是环绕广场的道路，道路外边连接着呈放射状散开的街道和那些街道边密集的建筑群。
卡帕鹰在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咕声，到实施行动的时刻了。它抬起头望向天空，双翅蓦然展开，上边展现出对称的淡黄色纹样，像是从祖先那里继承的纹章。它的脚爪有力地蹬向纪念球光滑的球面，被一种强烈的愿望驱使着，向天空中灿烂的太阳飞去。
相对而起的疾风把它的身形梳理得流畅华丽，它在风中挥动着翅膀，一片褐色的羽毛被吹落了，飘向身后越来越远的地面。
伊云站在那里，看着它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怜悯。他曾经看见过几次卡帕鹰的飞翔，就在这个广场上，与眼前的这一只同样健美和生机勃勃，它们的翅膀在日出和日落时映现出不同的光彩，但是命运并没有什么不同。
空中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和卡帕鹰几声凄厉的鸣叫，那里原本明澈的空气，瞬间化作从它的身边扩散开去的边界不规则的黑影。对比是最好的显影剂，现实在虚空中显现了出来，那里存在着一面难以分辨的人造天幕，云朵、蓝天、太阳和按照时间分配的斗转星移都只是天幕上的一个个幻影。
这里是火星地下堡垒，人造天幕是堡垒上方保护层的内侧部分。
在这个薄薄的保护层之外，即将成为红巨星的太阳撕去了天幕上做作的面纱。它化身为铺天盖地的火罩，逼人的炽热和强光扑面而来，无数火的旋涡遮蔽了天空，飞焰几乎掠过火星表面，炙烤着荒漠、残余的海床和地表上相形见绌的火山群——它们曾经是热浪的主宰。
它近在咫尺，嘲讽地俯视着大地，它的鼻息在地面卷起无数冲天的烟柱。永恒的变化演变成逐步逼近的威胁，让这颗橘红色的星球变得满目疮痍。
作为地球移民的后裔，火星人在岁月的尽头步步为营，直至完全退居到了地下堡垒。随着地面温度的持续上升，他们像鼹鼠般持续地向下挖掘，机器轰鸣，汗流浃背，疲惫让人们默默无语。直到有一天所有的挖掘机器都不得不停下来，因为来自火星内核的灼热同样不可触及。火星地下堡垒变成了一个日渐狭窄的空间，寻找生存的出路成为紧迫的问题。
在《次维时空的海边》这本书中，并没有单纯地否定卡帕鹰的判断。感知到的世界与其聚匹晶体子的结构相吻合，它们依其天性只在最高处筑巢——这是自我保护的进化结果，天空、天幕和单纯的幻觉对于它们的感知来说，并无区别。
我不会像它那样鲁莽，伊云想。对于卡帕鹰来说，冲向天空撞击天幕的行动是这个种群异化后的特征，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无论出于遗忘，还是出于信念。
如果把心思只放在眼前，让直觉判断一切，事态的表观似乎并没有那么残酷。在天幕之下，在相对停滞的时间里，到处洋溢着自然的气息。有时阳光明媚，有时和风细雨。微风吹拂着飘动的云朵，
各式造型精美的建筑鳞次栉比。
这里是抚慰心灵的梦境，是梦境本来的样子，火星的人类尽可能地给了自己能给的最好的环境，只是伊云的心境不仅受到这个环境的影响，也受到他要去的目的地的影响。如果他能不去的话，他会立即轻松下来，但是他不能不去，好像不是他的决定，而是那个目的地在未来牵引着他，如同一颗下落的石子，在离开抛出它的手的那一刹那，就已经被决定了落到地面的命运。
这并不像习惯了的那么寻常，也不像其他路人眼里看他时感觉到的那么自在。他能感到他们的感觉，不仅因为这种感觉是相对的，而且因为他们处于共同的关联之中。
他这样想着，向前走去，转过下一个街角，前边是一条笔直的街巷，昏暗寂静，头顶上的天空只剩下两侧高耸着的建筑顶端之间窄窄的一条，仿佛就要合并起来，这条路将把他带往此行的目的地——维度际中心。
维度际中心是一处神秘的所在，一般的火星居民并不确切地知道它存在的意义。维转机是那里使用的主要设备，是基于一个名为萨茵的古代学者的理论而建造的维度间转化机器。
在伊云看来，这种机器还远远不够成熟。伊云的头顶传来一阵似曾相识的鸣叫，他抬头看去，一双犀利的眼睛正在上空与他对视，那是一只从空中飞过的卡帕鹰，紧咬着金色的鹰喙。如果希望本身有其价值的话，我希望它是刚才撞击保护层天幕后幸存下来的那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