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伊韦特
- 世界文学名著(全套50册)
- (苏)高尔基等
- 45177字
- 2022-07-26 16:49:20
——献给勃兰-夏巴夫人
一
从富豪咖啡馆出来,若望·德·塞尔维尼对莱翁·萨瓦尔说道:“你若是愿意,咱们就走着去。乘坐出租马车,就未免辜负这样的好天儿了。”
他的朋友随声附和:“我正求之不得呢。”
若望又说道:“定在半夜十二点,现在才刚十一点钟,到那儿能大大提前,咱们慢慢走吧。”
大街上熙熙攘攘,人声嘈杂,犹如河水川流不息,全是夏夜出来游荡的人,有的饮酒,有的窃窃交谈,无不洋溢着适意而欢快的情绪。隔一段路就有一家咖啡馆,通明的灯光照见一堆堆在露天座饮酒的人,而摆满酒瓶和酒杯的小餐桌就设在人行道上,阻塞了滚滚人流。大马路上挂着红色、蓝色或绿色马灯的车辆,从明亮的店铺门前疾驶而过,那瘦马小跑的侧影、车夫高踞的身影,以及幽暗的车厢,全都闪现一下。市区公交马车的黄色车身,由灯光映出快速闪动的亮点。
两个朋友嘴上叼着雪茄,慢悠悠地朝前走。他们身穿礼服,风衣搭在手臂上,胸前插着一朵花,帽子稍微戴歪点,显得悠闲自在,这也是人们酒足饭饱之后,在和风中散步时常有的情态。
二人上中学时是同窗好友,亲密无间,结下了牢固而忠诚的友谊。
若望·德·塞尔维尼身材矮小灵巧,有一点歇顶,体质有点孱弱,但是,人很风流潇洒,胡须卷曲,眼神明亮,嘴唇薄薄的,一副过惯夜生活的男子形象,仿佛生长在大街上。别看他总是疲惫不堪的样子,却从来不知道疲倦,别看他脸色苍白,但却精力充沛,正是典型的身体单薄的巴黎人,经过健身、击剑、淋浴和蒸汽浴,人为培育出一身矫健之力。他颇有名气,这其中有他婚姻的原因,也有他的才智、财产和社会关系的因素,当然还有一些男子独具的那种善交际、态度蔼然、名流的风雅等缘故。
况且,他是个地道的巴黎人,举止轻佻,性情多疑又多变,禁不住诱惑,既刚毅又优柔寡断,凡事敢为又一事无成,原则上自私自利,冲动起来却又慷慨大方。他吃穿用度很有节制,寻欢作乐也很讲分寸。他内心冷漠又有一腔激情,时常心灰意冷,又总能振作起精神,受到相互对立的本能的控制,索性就随心所欲,而恣意欢乐也自有其道理,那逻辑就像风标一样随风转,利用各种时机,绝不花费心思去创造时机。
他的同伴莱翁·萨瓦尔也同样富有,但是身材魁伟,仪表堂堂,正是走在街上吸引女人回顾的那种男子。他给人的印象是一尊男子汉雕像、人类的一个良种,如同送往展览会的一件展品。由于过分英俊、过分高大、过分魁梧、过分健壮,他就有点过分放纵,过分利用自己的长处作孽。他在情场上的艳事数不胜数。
二人走到滑稽歌舞剧场门前,莱翁·萨瓦尔问道:“你要把我引见给那位夫人,事先打招呼了吗?”
塞尔维尼嘿嘿一笑:“事先同奥巴尔第侯爵夫人打招呼!你在大街上要乘公交马车,难道事先同车夫打招呼吗?”
萨瓦尔听了,有点困惑不解,便问道:“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一个暴发户,一个来路不明的阔夫人,一个迷人的坏女人,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也不知道是如何闯进冒险家的乐园,还出了风头。不过,我们管这些干什么呢?据说,她的真名实姓,在娘家的姓名,叫奥克塔薇·巴尔丁,除掉这一清白的称呼,她还保留当姑娘时的全部名分,也就是说取名字的头一个字,把姓氏的最后的‘丁’改为‘第’,就成了奥巴尔第。
“不管怎么说,她是个可爱的女人,凭你的相貌,你免不了要成为她的情夫。如果不会发生这种事,何必把赫拉克勒斯引见给梅萨利纳[49]呢?我还要补充一点,进她的家,就像进商场一样自由,倒不见得非买那里出售的东西不可。那里经营情爱和纸牌,但是没人强迫你谈情说爱,或者打纸牌。要离开也随便。
“三年前,她在一个名声不好的街区——星形广场街区安家,敞开她的沙龙,接待各大洲的残渣余孽。而那些残渣余孽来到巴黎,正是要施展五花八门的逞凶犯罪的才能。
“我进了她家门!怎么进去的呢?记不清楚了。反正进去了,就像现在,我们全去那里,因为,大家在那里玩得开心,女人都很轻浮,男人都不是正经东西。我喜欢那个海盗的乐园,在那里,人人都佩戴各种各样的勋章,都素昧平生,都是王公贵族,都有爵衔称号,除了密探之外,都是他们大使馆不摸底细的人。大家动不动就大谈特谈荣誉,动不动就摆自己的祖先,动不动就讲述自己的经历,全是牛皮大王、谎言家、骗子,同他们的名片一样危险,同他们的姓名一样唬人,必要时也很勇敢,但是行径不啻只有舍命才能劫人钱财的凶手。总而言之,他们全是苦役犯监狱中的英雄豪杰。
“我敬佩他们。他们都值得探究、值得了解,他们讲话很有意思,往往很风趣,绝不像法国公务员谈话那样平淡无奇。他们的夫人个个都是佳丽,带着一股异国他乡的浪劲,以及她们身世的神秘性。她们的身世,也许一半时间是在教养院里度过的。一般来说,她们的眼睛美妙无双,秀发无与伦比,具有名副其实的职业上的容貌,有一种迷人心性的姿色、一种令人发狂的魅力、一种无法抗拒的妖媚!她们都是女强人,好比从前啸聚劫道的兵痞,好比猛禽,真正的雌性猛禽。我真是敬佩她们。
“奥巴尔第侯爵夫人,正是那群亮丽的坏女人的典型。人已成熟,又始终美丽,既迷人又柔媚,让人感到她骨子里就是淫荡的。大家在她那里赌博、跳舞、吃夜宵,玩得非常开心……总之,上流社会的生活乐趣,她那里应有尽有。”
莱翁·萨瓦尔又问道:“你做过她的情夫,或者现在是她的情夫吗?”
塞尔维尼答道:“我没有做过她的情夫,现在不是,今后也绝不会成为她的情夫。我嘛,我是冲她女儿才去的。”
“哦!她有个女儿?”
“她有个女儿!一个小娇娃,亲爱的。如今,她是那座青楼的最大吸引力。她年方十八,情窦初开,细高挑的个头,秀色可餐,那头金发同她母亲的褐发一样美丽,她总是那么喜气洋洋,总打扮得像参加晚会一样,嘴边总挂着笑容,跳起舞来全身心投入。哪个能把她弄到手呢?或者说,哪个已经把她弄到手啦?不得而知。我们有十个人在等待,都抱有希望。
“这样一个女儿,在侯爵夫人这种女人手中,就是一笔财富。不过,这两个浪货,处处还特别谨慎,简直叫人莫名其妙。她们也许在等待时机……等待一个……比我条件好的机会。不过,我嘛,我向你保证,一遇到机会……我就一定抓住不放。
“可是,伊韦特这个姑娘,实在叫我大惑不解,简直是个谜团。她不是我从未见过的最狡诈和最邪恶的魔鬼,就是人世间所能找到的最天真无邪的人。她在那样污浊不堪的环境里生活,居然那么逍遥自在,得心应手,不是大恶人,就是天真到了极点。
“冒险家的一个杰出的后代,被推到这个阶层的垃圾堆上,好似一株奇花异草长在腐烂的东西里,再不然,就是个私生女。是哪个非凡人物、哪个大艺术家或者大贵族、哪个王子或者下了台的国王,一天晚上睡到了她母亲床上。她是什么人,心中想什么,谁也弄不清楚。不过,你马上就能见到她了。”
萨瓦尔笑起来,说道:“你坠入情网了。”
“没有。我排进队列里,这还不是一码事!其他追求者都是最认真的,我倒是要向你一一介绍。不过,我显然运气好些,已经领先了,人家向我表示了几分垂青。”
萨瓦尔重复说:“你坠入情网了。”
“没有。她搅得我心烦意乱,她令我迷恋又令我不安,她吸引我又吓住我。我对她怀有戒心,怕中圈套。我想得到她,如同人口渴时,想喝一杯冰镇果汁一样。我被她迷住,可是接近她时又心惊胆战,就像一个人担心被人怀疑为机灵的窃贼似的。我在她身边,对她可能的天真就产生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而对她同样可能的狡猾,又产生一种极合情理的疑惧。我就觉得接触的不是一个正常的人,超出了自然规则,究竟是个妙人还是可鄙的人,我也说不清楚。”
萨瓦尔第三遍说道:“我跟你说,你坠入情网了。听你谈论她,口气就像诗人一样夸张,就像行吟诗人一样抒情。好了,挖挖你的思想,拍拍你的心口窝,还是承认吧。”
塞尔维尼没有应声,才走了几步又说道:“归根到底,有这种可能。不管怎么说,我心里总惦念她。不错,也许我坠入了情网。这事我想得过分,要入睡时想着她,醒来时也一样……相当严重。她的形象总跟着我,紧追不舍,时时刻刻陪伴着我,总在我眼前,在我周围,在我心上。这种肉体上的魂牵梦萦,难道就是爱情吗?她的面容深入我的眼中,我一闭目就能看见。我每次见到她,心就怦怦直跳,这一点我绝不否认。看来我爱上她了,但事情又怪得很。我对她的欲望特别强烈,可是又觉得,要娶她为妻的念头太荒唐、太愚蠢,也太可怕了。我还真有点怕她,就像小鸟怕上面盘旋的老鹰。我也嫉妒她,嫉妒她那不可理解的心中隐藏着我所不了解的一切。因此,我心里总是琢磨:‘她是个可爱的女孩,还是个可恶的荡妇呢?’她说的话,有的能让一支军队发抖,不过,鹦鹉也可以学舌。有时,她厚颜无耻,或者恬不知耻,倒叫我相信她的纯真;有时她很天真,天真得令人难以置信,又使我怀疑她从来就不贞洁。她像个青楼女子那样调情,撩拨我,同时又像个处女那样守身如玉。她似乎爱我,却又嘲笑我。她当众表现得就像我的情妇,私下里又拿我当她的兄长或仆人看待。
“有时我就想象,她母女俩的情夫恐怕同样多。有时我又揣度,她可能一点也不懂生活,一点也不懂,你明白吗?
“而且,她还是个小说迷。在关系进一步发展之前,眼下我只提供给她书看。她把我叫作她的‘图书管理员’。
“新书书店每周出版的新书,全以我的名义寄送给她,而我相信她胡乱全看了。
“五花八门的东西,想必在她头脑里成了什锦沙拉。
“这女孩行为举止非常奇特,这种泛读杂览大概有一定作用。如果通过小说的万花筒来观察人生,那么观察人生的角度一定很怪,对事物也会产生怪异的想法。
“至于我嘛,我就等待。一方面,我对任何女人,还从来没有像对她这样钟情,这是肯定的。
“另一方面,我不会娶她,这也是肯定的。
“因此,如果说她有过几个情夫,那么我就增加这个数目。如果说她没有情夫,那么我就是第一号,就像乘坐电车一样。
“事情很简单。她结不了婚,这是肯定的。谁又会娶原名奥克塔薇·巴尔丁,现在称奥巴尔第侯爵夫人的女儿呢?谁也不会,理由可以列举出上千条。
“到哪儿能找个夫君呢?在上流社会吗?绝不可能。她母亲的家是个公共场所,利用女儿招徕顾客。没人娶这样家庭的女儿。
“在有产阶层里找吗?更不可能了。要知道,侯爵夫人这种女人,可不肯做亏本的买卖,她最终只肯把伊韦特许配给一个地位很高的男子,但是她又找不到。
“那就在平民百姓中找吗?越发不可能了。可见哪条路也走不通。这位小姐不属于上流社会,也不属于有产阶层或平民阶层。她不可能通过婚姻进入其中任何一个社会阶层。她的母亲、她的出身、她的教育、她的遗传、她的生活方式和习惯,都规定了她属于名妓阶层。
“她逃不脱这个阶层,除非去当修女,这也不大可能,因为她抛不开她的生活方式和情趣爱好。那么,她可能从事的行业只有一种——出卖色相。她非得走这一步,也许已经干上这一行了。她逃不脱自己的命运。从少女变成妓女,再简单不过了。而我真希望充当这种转变的关键人物。
“我在等待,许多人都想试试身手。过一会儿你就能见到一个叫德·拜尔维涅先生的法国人、一个称为克拉瓦洛夫亲王的俄国人,以及一个名为瓦雷亚里骑士的意大利人,他们都表明了求婚者的身份,因此各自施展手段。此外,我们在她周围,还能数出许多地位低点的偷猎者。
“侯爵夫人要伺机而动,不过我认为她看好我了。她知道我很富有,对别人的情况还不大掌握。
“再者,据我所知,在展示富有方面,她的沙龙是最出色的。在她那里,甚至能遇见非常体面的人物,既然我们都去那里,而且,体面的人也不止我们两个。至于女人,她也找到了,确切说来,她从掠夺钱袋的女强人堆里拉来最棒的。她是在哪儿发现的呢?不得而知。她那沙龙有别于真正坏女人的圈子,有别于淫乱者的圈子,也有别于任何圈子。尤其她灵感飞动,想出绝妙的主意,就是专门挑选那些有孩子的,特别是有女儿的女冒险家。这样一来,傻男人到她家中,就以为到了正经人家!”
两个朋友已经走到香榭丽舍林荫路。微风习习,从树叶间穿过,不时拂面,就好像一把巨扇在天上扇动,徐徐送来轻风。树下人影幢幢,默默地游荡,另外一些则坐在长椅上,形成一块黑地儿。那些幽幽的身影说话声音很低,就仿佛彼此讲些重要的或者不光彩的秘密。
塞尔维尼又说道:“你都想象不出来,在这娼妓家能见识多少荒唐透顶的头衔。
“提起这事,要知道,我就以萨瓦尔伯爵的名称介绍你,单称萨瓦尔会受白眼,大受白眼。”
他朋友叫起来:“嗳!不,这哪成!我不愿意让人抓住笑柄,还以为我给自己加了个头衔,哪怕一天晚上,哪怕在这种人家也不成。嗳!不行。”
塞尔维尼笑起来:“你真蠢。那儿的人就称我德·塞尔维尼公爵。我不知道为什么,又是怎么叫起来的。尽管如此,我还是照当德·塞尔维尼公爵,既不抱怨也不抗议。这并不妨碍我。没有这个称号,我就会受到极大的蔑视。”
然而,萨瓦尔根本不信服:“你嘛,是贵族,这么办可以。可是我不行,在那沙龙里,唯独我保持平民的身份。糟就糟,也许更好,就当是我尊贵的标志……是我……超人之处。”
塞尔维尼一再坚持:“相信我,这样不行,真的不行,明白吗?这么做简直不可思议,你就像捡破烂的跑到帝王的聚会上。让我来吧,我就介绍你是上密西西比的总督,谁也不会感到奇怪。若是用名头,怎么都不过分。”
“不行,再说一遍,我不愿意。”
“好吧。其实我也傻,干吗说服你。我同你打赌,你一进那家门,准有人给你一个称号,就像贵妇到了一些商店门口,准能收到一束紫罗兰花一样。”
二人拐进右首的百丽街,登上一座漂亮的现代公寓的二楼,将风衣和手杖交给四名穿短裤号服的仆人。晚会的热乎乎的气味,以及鲜花、香水和女人的气味,使空气变得滞重了。从旁边几间屋子传出的持续的嗡嗡声,让人感到全都客满了。
只见一位身材高大、挺胸叠肚、面颊蓄留白髯、表情严肃、类似司仪的人,走到新来的客人面前,略一施礼,高傲地问道:“我该如何通报呢?”
塞尔维尼代为回答:“萨瓦尔先生。”
于是,那人打开门,朗声向那群宾客喊道:“德·塞尔维尼公爵先生。”
“萨瓦尔男爵先生。”
头一间客厅尽是妇女,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鲜亮衣料上面的一排裸露的乳房。
女主人正站着同三位女友聊天,她转过身,嘴角挂着微笑,举止优雅,步履庄严地迎上去。
她的前额偏窄,特别低,上面厚厚的头发乌黑发亮,像羊毛一样浓密,乃至遮住了一部分鬓角。
她高个头,身体略嫌健壮,略嫌肥胖,略嫌成熟,但是非常漂亮,呈现一种凝重的、炽热而强烈的美。她那头盔式的秀发令人发笑,想入非非,使她显得神秘而秀色可餐。下面的眼睛也是黑色的,又大又精神。鼻子颇为纤巧,嘴很大,有无限的魅力,天生就适于讲话和迷人。
不过,她的最突出的魅力还是她的嗓音。从她那张嘴里发出的声音,宛若流出的泉水,十分自然、十分轻快、十分明亮,又十分清脆,听起来给人一种肉体上的快感。轻柔的话语款款而出,犹如潺潺的溪水,听着非常悦耳,同样,那两片涂得有点过红的美丽嘴唇,张开让话语通过,看着也非常悦目。
她伸出一只手,让塞尔维尼吻了吻,又放下由细金链系着的扇子,将另一只手递给萨瓦尔,说道:“欢迎光临,男爵,公爵的所有朋友,到这里都如到家一样。”
接着,她那明亮的目光注视着刚介绍给她的这个魁伟的男人。她嘴唇上面有薄薄的黑绒毛,有点像髭须,她讲话时颜色就加深了。她身上很香,是一种浓郁的、醉人的香味,可能洒了美洲或印度的香水。
又进来几位,是侯爵、伯爵或王爷。她以慈母般的口气对塞尔维尼说:“您到另一间客厅能找见我女儿。尽情玩吧,先生们,你们就当在自己家中。”
说罢,她要去迎后来的客人,离开他们二人时,向萨瓦尔投去一个含笑的、难以捉摸的眼色,正是女人向她们喜欢的人送去的秋波。
塞尔维尼抓住朋友的手臂,说道:“我来给你当向导。在这里,我们所在的客厅里,女人,就是‘肉体’的圣殿,无论鲜嫩不鲜嫩。旧货同新货价值一样,甚至更好,价钱高点,却可以租用。左边的是赌博厅,那是‘金钱’的圣殿,这方面你了解。里边的是舞厅,那是‘纯贞’的圣殿,也就是姑娘们的圣地和市场,那里全面展示了这些贵妇人的产物。有的人甚至可能同意合法的结合!这正是我们夜晚聚会的……前景、希望。这些少女的灵魂好似流浪艺人出身的小丑的四肢,已经残缺不全,她们也是这家道德疾病博物馆中最珍贵的收藏品。走,去瞧瞧她们吧。”
塞尔维尼左顾右盼,殷勤地同人打招呼,嘴边挂着恭维话,以行家的敏锐目光,浏览他认识的每一个袒胸露背的女人。
第二客厅里端有一支乐队,正在演奏华尔兹舞曲,两个朋友便停在门口观赏,只见有十五对在旋转,男的神态严肃,女的嘴角挂着凝固的笑容。她们同母亲一样,上身大部分裸露,有几个人的胸衣仅用缠在臂膀上的窄带拉着,不时能让人瞧见腋下的暗影。
猛然间,房间里端冲出一个细高挑儿的姑娘,她左手提着过长的裙摆,从人群中间直穿过来,不顾撞着跳舞的人,一路急速小跑,就像女人在人群中跑动那样,她喊道:“嘿!米斯卡德到了。您好,米斯卡德!”
她满面春风,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她那白皙的肌肤晒成褐色,白里透红,仿佛熠熠闪光。盘在头顶的一头秀发呈火红色,就像在火中烤过一样,沉甸甸地压着前额,微微压弯了仍然纤弱的脖颈。
她生来就好像适于活动,就像她母亲生来就适于说话一样,她一举手一投足十分自然,又高雅又随便。看她走路,活动,俯下脑袋,抬起胳臂,就仿佛产生一种精神上的愉悦、肉体上的惬意。
她重复一遍:“嘿!米斯卡德,您好,米斯卡德。”
塞尔维尼就像同男人握手那样,用力摇晃她的手,向她介绍说:“伊韦特小姐,我的朋友,萨瓦尔男爵。”
伊韦特向陌生客人施了一礼,接着就端详人家:“您好,先生。您每天都是这么高大吗?”
塞尔维尼代为回答,但是他同她说话,为了掩饰疑虑和不安,总使用调侃的口气:“不,小姐。他今天拿出最大的体积,以便取悦您妈妈,她就喜欢大块头的人。”
姑娘立刻以滑稽的口气严肃地说道:“哦,好极了!不过,您若是来看我,就请您缩小那么一点点,我可喜欢中等身材的人。您瞧,米斯卡德的个头就合乎我的标准。”
说着,她张开小手,伸向这位新来的客人。
接着,她又问道:“米斯卡德,您跳舞吗?喏,跳一圈华尔兹舞吧。”
塞尔维尼没有回答,猛地一把搂住她的腰,二人像一阵旋风,倏忽消失了。
他们的舞步比所有人都快,旋转,旋转,发狂似的旋转着奔跑,二人仿佛捆在一起,身子挺直,腿几乎不动弹,就好像脚下安装一种无形的机械,带动他们飞舞。
他们好像不知疲倦。其他跳舞的人陆续停下了,只剩下他俩还无休无止地狂舞。他们那种神态,就仿佛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在做什么,早已远离舞厅,完全陶醉了。乐师们不停地演奏,目光盯着这对狂舞者,所有人都在观赏,等他们终于停下来,便纷纷鼓掌。
这时,伊韦特脸上泛起红晕,眼神也变得异样了,火辣辣的,不像刚才那么放肆,有点羞怯,有点闪忽不定,而且眼睛特别蓝,瞳孔特别黑,绝不像自然长的了。
塞尔维尼似乎也醉意醺醺,他靠在门上,以便定下神来。
伊韦特对他说:“头晕了吧?我可怜的米斯卡德,我比您还结实呢。”
塞尔维尼神经质地微笑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眼神和嘴角都流露出兽性的贪婪。
姑娘站在他面前,因喘息而起伏的胸脯,充分展露在这年轻人的目光下。
伊韦特又说道:“有些时候,您的样子就像只猫,要跳到人身上。喏,让我挽着您的胳臂,一起去找您的朋友吧。”
塞尔维尼一言不发,将胳臂伸过去,二人穿过大厅。
萨瓦尔不再独自一人。奥巴尔第侯爵夫人早已来到他身边,用那迷人心性的声音,对他讲些社交界的事,一些庸庸琐事。不过,与此同时,她注视他的内心深处,似乎对他讲的是另一番话,而不是她嘴上说的。她一看见塞尔维尼,脸上立刻绽开笑容,转身对他说:“我亲爱的公爵,要知道,我刚刚在布吉瓦尔租了一座别墅,打算去住两个月。希望您能去那里看我,带上您的这位朋友。喏,星期一我就住进去,你们二位星期六去吃饭好吗?次日我陪你们一整天。”
塞尔维尼突然扭头看伊韦特。伊韦特笑吟吟的,一副沉静的样子,她以不容犹豫的肯定语气说道:“米斯卡德星期六当然去吃晚饭啦。用不着问他了。我们在乡下会干出一大堆蠢事来。”
塞尔维尼似乎从她的微笑中看到萌生的一种许诺,从她的声音中捕捉一种意图。
这时,侯爵夫人抬起那双黑黑的大眼睛,注视萨瓦尔:“您也去吧,男爵?”
她那种微笑是绝不容人迟疑的。萨瓦尔躬身答道:“能去那里我太高兴了,夫人。”
不知是天真还是无耻,伊韦特狡狯地低声说道:“我们到了那儿,不惜得罪所有人,对不对,米斯卡德?就让追随我的那帮人暴跳如雷吧。”她说着瞥了一眼,指明在远处观望的几个男子。
塞尔维尼回答说:“悉听尊便,小姐。”
由于亲密的友情,他平常同她说话,从来不称小姐。
萨瓦尔这时问道:“伊韦特小姐总管我的朋友塞尔维尼叫‘米斯卡德’[50],为什么呢?”
少女以天真的样子答道:“就因为他总从人手中滑掉,先生。人家以为抓住了,可是从来也没有抓住过他。”
侯爵夫人显然若有所思,眼睛没有离开萨瓦尔,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些孩子可真滑稽!”
伊韦特恼火了:“我不是滑稽,是坦率!我喜欢米斯卡德,可是他总丢下我,这情况真叫人气恼!”
塞尔维尼深施一礼:“我再也不离开您了,小姐,白天夜晚都不离开。”
姑娘惊骇地摆了摆手:“嗳!不行!那怎么行!白天,我倒很愿意,可是到了夜晚,您会妨碍我的。”
塞尔维尼放肆地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姑娘从容而大胆地回答:“因为您脱了衣服,就不会这么文雅了。”
侯爵夫人不动声色,只是高声说道:“哎呀,他们说了粗鲁的话。在这点上,可不是无可指责的。”
于是,塞尔维尼以调侃的口气附和:“这也是我的看法,侯爵夫人。”
伊韦特瞪了他一眼,以受到伤害的高傲声调说:“您哪,刚刚讲了一句粗话,近来,您这种情况也太多了。”
她随即转过身去,叫道:“骑士,快来保卫我,有人侮辱我。”
一个褐色头发、动作缓慢的瘦男人走过来,勉强挤了个笑脸,问道:“谁是罪犯?”
伊韦特摆头指向塞尔维尼:“就是他。不过,他不那么讨厌,同你们所有人比起来,我还是更喜欢他。”
瓦雷亚里骑士躬了躬身,答道:“大家都尽力而为。我们的资格也许差一点,但在忠诚方面一点也不差。”
这时,又来了一个蓄留花白络腮胡须、大腹便便的高个子男人,朗声说道:“伊韦特小姐,我是您的仆人。”
伊韦特高声说道:“唔!德·拜尔维涅先生。”
接着,她转向萨瓦尔,介绍说:“这是我的正式求婚者,人又高又胖,又富有又愚蠢。我恰恰喜欢他们这样的人。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宴会上的鼓手长。好家伙,您比他还高大。我给您取个什么名字好呢?……有啦!我就叫您小罗得先生吧,因为那个巨人[51]一定是您的父亲。你们二位,想必有许多有趣的事,要在其他人的头顶上交谈,晚安。”
伊韦特说罢,走向乐队,请乐师演奏四组舞曲。
奥巴尔第夫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慢吞吞地对塞尔维尼说道:“您总逗弄她,这样会弄得她脾气很坏,经常胡闹了。”
塞尔维尼回敬道:“看来,您还没有完成对她的教育?”
奥巴尔第夫人似乎没有听懂,仍然和蔼地微笑着。
她忽然发现一位胸前挂满勋章、神态庄严的先生朝她走来,便急忙迎上前去:“啊!王爷,王爷,太荣幸啦!”
塞尔维尼又挽住萨瓦尔的手臂,将他带走,同时说道:“克拉瓦洛夫亲王,最后一个正式求婚者。怎么样,她是不是个尤物?”
萨瓦尔答道:“我觉得母女俩都是尤物。有那母亲,我就满足了。”
塞尔维尼向他颔首致敬:“悉听尊便,亲爱的。”
跳舞的人把他们挤到一边,只见一对对舞伴面对面排成两行,要跳四组舞了。
塞尔维尼说道:“现在,咱们去瞧瞧那些希腊人[52]吧。”
于是,二人走进赌博厅。每张赌桌前都站着一圈人围观,很少有人说话。在赌客的低语声中,不时掺进往台毯上投钱币或突然收钱的轻微金属声响,就好像在人中间,金钱也有说话的份儿。
这些男人都佩戴着不同的勋章和奇特的绶带,他们的脸都同样神情肃穆,主要从蓄留的胡子来识别。
死板的美国人蓄留马蹄铁形的胡子,高傲的英国人的胡须则在胸前呈扇形,西班牙人的黑胡子一直爬上眼角,罗马人的大胡子是维克托·伊曼纽尔[53]赠给意大利的式样,奥地利人却刮光下颏而蓄留络腮胡,一名俄罗斯将军的嘴唇上装备了两根长矛似的卷胡,几位法国人留着漂亮的小胡子。所有这些人的胡须,都显示了世间所有理发师的奇思异想。
塞尔维尼问道:“你不赌一把?”
“不赌,你呢?”
“我从来不在这儿赌。你想走吗?等哪天清静点,咱们再来。今天人太多,什么也干不了。”
“走吧。”
二人从通前厅的正门走了。
他们一来到街上,塞尔维尼就问道:“哎!你说怎么样?”
“的确令人感兴趣。不过,男女两边比较起来,我更喜欢女人那边。”
“当然了。对我们来说,她们是这类女人中最好的。你不觉得她们身上有股爱的味道,就像在理发馆闻到香水味吗?老实说,唯独在这种地方,花钱才能真正买到乐子。亲爱的,她们都是行家里手!都是出色的艺术家!你吃过面包房的糕点吧?平民阶层一个女人的爱,总让我联想起小伙计做的甜点心,反之,在奥巴尔第侯爵夫人这种地方,感受的爱真是妙不可言,你明白吗?嘿!这些女糕点师,她们才懂得做糕点呢!她们这儿的糕点卖五苏钱,别处只要两苏钱,不过如此。”
萨瓦尔问道:“眼下,谁是这家的男主人呢?”
塞尔维尼耸了耸肩,表示不清楚。
“我一点也不清楚,只知道最后那位是个英国贵族,离开已有三个月了。现在,侯爵夫人度日多半靠资助,也许还靠赌博和赌徒,因为她总有些临时相好的。对了,星期六在布吉瓦尔的晚餐,咱们当然应邀前往了,你说对不对?到了乡下就更自由了,我迟早会探明白,伊韦特脑袋里想什么!”
萨瓦尔回答:“当然去,我求之不得呢,那天我没有事。”
他们在星光下,沿香榭丽舍大街坡路往下走,不意惊扰了在长椅上做爱的一对男女,塞尔维尼便咕哝道:“这真是大蠢事,又是大美事。爱情,多么庸俗,又多么有趣,总那么相似,又变化无穷!这个乞丐付给妓女二十苏钱,而我恐怕要付给奥巴尔第小姐一万法郎,要的还不是同样的东西吗?奥巴尔第小姐还不见得比这个放荡女子年轻聪明!真是愚蠢可笑到了极点!”
他沉默了几分钟,继而又说道:“不管怎样,要当伊韦特的头一个情夫,这可能是个极好机会。哼!为此我不惜付出……不惜付出……”
他没有想好付出多少。这时,二人走到王宫街口,萨瓦尔道了一声晚安,便分手了。
二
餐桌就摆在临河的阳台上。奥巴尔第侯爵夫人租的春天别墅,坐落在一块高地的坡上,花园墙外恰好是塞纳河要流向马尔利的转弯处。
别墅对面的克鲁瓦西岛大树成荫,远远望去一片葱绿,还能看见一大段宽阔的河面,直到树木掩映的河滩水上咖啡馆。
夜幕降临,这是临水由晚霞染红的一个宁静温和的夜晚,一个给人以幸福之感的清幽的夜晚。没有一丝风吹动树木枝叶,没有一丝风吹皱塞纳河明亮平滑的水面。然而,天气不太热,温暖宜人,非常舒服。令人心旷神怡的清爽,从塞纳河岸冉冉升上静谧的天空。
太阳落到树后,转向其他地区了。人们似乎感受到已经入睡的大地的安逸,在宁静的空间里感受到世间闲适的生活。
大家走出客厅,要到餐桌落座时,都不觉观赏起来,悠然神往了。一种温情的欣悦浸入心田,人人都感到濒临这条大河,有这暮色做背景,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在这样的乡间用晚餐,该有多么惬意啊!
侯爵夫人挽着萨瓦尔的胳臂,伊韦特则挽着塞尔维尼的胳臂。
只有他们四人用餐。
两个女人似乎全然不同于在巴黎的时候,伊韦特尤为明显。
这姑娘不大讲话了,恹恹的,神态严肃。
萨瓦尔都认不出她来了,不禁问道:“您这是怎么啦,小姐?上周见面之后,我觉得您变了。您变成了一个完全有理智的人了。”
伊韦特回答:“这是乡间产生的影响,我不再是原先那样了,觉得自己怪怪的。再说,我也从来没有连续两天保持同一个样子。今天,我可能疯疯癫癫的,明天又可能黯然神伤。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像天气一样变化。要知道,我什么都干得出来,这要看什么时候而定。有些日子,我会杀人,注意,不是杀牲畜,我绝不会杀牲畜,而是杀人,对。过了些日子,我又会为了一点点小事而流泪。各种各样的念头从我头脑里闪过,这也取决于我起床时的心情。每天早晨一醒来,我就能说出直到晚上我会是什么样子。这种情况,也许是受我们所做的梦的支配。这还取决于我刚看的是什么书。”
她穿一身白色法兰绒衣裙,衣料柔软轻飘,恰到好处地裹着身子。那大褶的宽松上衣虽然遮住胸脯,但箍得不紧,充分显示出她那没有束住的、发育成熟而挺实的乳房。她那纤细的脖颈从蓬松的大花领中探出来,随着和缓的动作而倾斜,颜色比衣裙黄些,宛如肌肉制成的一件首饰,支撑着一头沉甸甸的金发髻。
塞尔维尼注视她许久,才开口说话:“今天晚上,您真是光艳照人啊,小姐!但愿我见到您总是这种样子。”
伊韦特带几分平常的狡狯口气,对他说道:“您可别向我表白爱情,米斯卡德。今天,我会认真对待这件事,这可能让您付出高昂的代价!”
侯爵夫人显得很高兴,非常高兴。她穿一身黑衣裙,衬出她那丰满健美的身段,显得十分庄重。上身有一点点发红,一条红色康乃馨花环,犹如一条链子,从腰带垂下,又拉起来系到臀部。一朵红玫瑰花插在她的深色头发上,她这种由似血的花朵点缀的朴素的打扮,这天晚上凝住人的这种目光,说话缓慢的声调和极少的动作,总之,她全身上下都蕴含着某种热烈的情绪。
萨瓦尔神情也很严肃,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他不时做个习惯的动作,摸摸褐色的胡子,仿佛在想些深奥的事情。他那胡子修剪成尖形,是亨利三世的式样。
有好几分钟,谁也没有讲话。
继而,在传递鳟鱼的时候,塞尔维尼正色说道:“沉默有时就有好处。不讲话的时候,往往比讲话的时候相互更亲近,对不对呀,侯爵夫人?”
侯爵夫人略微朝他转过身子,答道:“这话有道理。大家同时想些愉快的事,的确甜美极了。”
她随即抬起火热的目光,投向萨瓦尔,二人相互凝视了几秒钟。
餐桌底下也有点难以察觉的小动作。
塞尔维尼又说道:“伊韦特小姐,您若再这样老老实实待下去的话,就会让我相信您有心上人了。那么,您的心上人可能是谁呢?如果您愿意,我们就一起猜一猜吧。那支一般的爱慕者大军,我抛在一边,单提几个主要的:您爱上克拉瓦洛夫亲王了吗?”
伊韦特听到这个名字,就猛醒过来:“我亲爱的米斯卡德,您怎么想得出来!那位王爷嘛,样子就像蜡人馆的俄国人,他可能在发型竞赛中赢得过奖牌吧。”
“好吧,那就把亲王排除掉。哦,您是看中了皮埃尔·德·拜尔维涅子爵了。”
这一回,伊韦特咯咯笑起来,问道:“我什么时候搂着雷齐内(她有时叫他雷齐内,有时叫他马尔瓦齐、阿尔让特伊,因为,她给每个人都起了好几个绰号)的脖子,对他窃窃私语:我亲爱的小皮埃尔,或者我神圣的彼得罗,我崇拜的皮埃特里,我的小宝贝皮埃罗,把你这肥大的狗头伸给你亲爱的小妻子,她要亲一亲。这样的情景您见过吗?”
塞尔维尼又宣布:“排除第二位。剩下来的,就是瓦雷亚里骑士,侯爵夫人对他似乎优礼有加。”
伊韦特又全部恢复了她的高兴劲:“风泪眼吗?他可是马德莱纳教堂的哭丧者。他跟随头等葬礼的出殡队列。看他每次瞧我的样子,我就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第三位也排除。这么说,您对在座的萨瓦尔男爵一见钟情了。”
“小罗得先生嘛,不,他的块头儿太大了。我若是爱他,就好像爱星形广场的凯旋门。”
“这么看来,小姐,毫无疑问,您是爱上我了,因为,在爱慕您的人里,唯独还没有谈到我。我没有提自己,是出于谦虚和谨慎。现在,我只有感谢您了。”
姑娘愉快而宽容地答道:“爱上您啦,米斯卡德?嗳!没有的事。我很喜欢您……但是,我并不爱您……别急,我不想泄您的气,现在,我还……不爱您。也许……您有好运气。坚持下去吧,米斯卡德。您要做到忠诚、殷勤、百依百顺、体贴入微、百般照顾,我多么任性也要顺从,不惜一切讨我欢心……到那时候……我们再看吧。”
“不过,小姐,您所要求的这一切,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还是愿意在事后,而不是事先给您。”
伊韦特带着机灵使女那样的天真神态,问道:“什么事后啊,米斯卡德?”
“当然是在您向我表明了爱我之后啦!”
“那好吧!您就只当我爱您那样去做吧,您愿意相信就相信……”
“可是,要知道……”
“住口,米斯卡德,这事说得够多了。”
塞尔维尼行了个军礼,不再言语了。
夕阳已经落到小岛后面了,但是晚霞满天,犹如炭火,平静的水面似乎成了血河。在霞光辉映中,房舍、物品和人都呈现红色。而插在侯爵夫人头发上的那朵嫣红的玫瑰花,犹如紫红色的水滴,从云端落到她头上。伊韦特眺望远方,她母亲仿佛不经意,将手放到萨瓦尔的手上。不料姑娘突然动了一下,侯爵夫人又飞快地抽回手,装作整理自己上衣的皱褶。
塞尔维尼注视着她们,这时说道:“小姐,您若是愿意的话,饭后我们去岛上走走好吗?”
伊韦特听到这个主意很高兴:“嘿!好啊,肯定有意思,只我们两个人去,对不对,米斯卡德?”
“对,只我们俩,小姐。”
接着,大家重又沉默了。
天际的一片空寂、暮晚昏沉沉的休憩,也使人的心灵、身体和声音迟钝了。有些宁静的时刻,沉思的时刻,几乎难于开口讲话了。
侍候用餐的仆人悄无声息。天空的火霞熄灭了,夜的黑影缓缓地在大地上铺展。这时,萨瓦尔问道:“您打算在这地方住很久吗?”
侯爵夫人一字字咬清地答道:“对,只要我在这里待得高兴。”
天黑得看不见了,仆人端来了灯盏。在黑黝黝的天空下,洒在餐桌上的灯光特别暗淡,但是立刻飞来一群苍蝇,纷纷掉在台布上。这是些极小的蝇虫,一从玻璃灯罩上飞过就被烧死,而烧焦的翅膀和腿像飘浮的灰尘,撒落在台布上、菜盘里和酒杯里。
落在酒中的被喝下去,落在菜汁里的被吃下去,落在面包上的还看得见动弹。而且,飞虫密密麻麻,弄得脸和手发痒。
倒的酒随时要泼掉,餐盘必须盖上,吃菜时必须小心翼翼地遮住。
伊韦特觉得这很开心,塞尔维尼极力遮护她往嘴里送的食物,护住她的酒杯,还张开餐巾,像房盖一样遮在她头顶。然而,侯爵夫人感到恶心,心情烦躁起来,就草草结束了晚餐。
伊韦特并没有忘记塞尔维尼的提议,对他说道:“现在,我们去岛上吧。”
母亲以无精打采的口气嘱咐说:“千万不要在岛上待得太久。还有,我们要一直把你们送到渡船那儿。”
终于出发了,仍然是两两挽臂而行,姑娘和她的朋友沿着纤道走在前面,他们听见侯爵夫人和萨瓦尔在后面窃窃私语,声音很低,说得又极快。周围一片黑乎乎的,伸手不见五指。不过,天空火星儿密布,又仿佛撒在河面上,幽暗的河水也繁星闪烁。
现在,沿着河岸蛙声一片,单调的鸣声连续不断。
无数的夜莺将清歌抛入静空。
伊韦特突然问道:“咦!他们不在我们后边了。他们在哪儿呢?”于是,她喊道:“妈妈!”
没有应声。少女又说道:“按说,他们离得不会太远,刚才我还听见他们说话来着。”
塞尔维尼咕哝一句:“他们大概回去了。您母亲也许感到冷了。”
说着,他就拉着伊韦特往前走。
前面有一盏灯亮,那是马尔蒂奈的客栈,他又经营饭馆又打鱼。听到游人招呼声,一个汉子从店里出来。于是,他们登上停在岸边草丛里的一条大船。
摆渡的船工划起双桨,沉重的大船朝前驶去,睡在水上的繁星被惊醒,纷纷狂舞起来,待他们过去后又渐渐平静下来。
他们抵达对岸,在几棵大树旁边下了船。
大树茂密的枝叶下,飘浮着湿土的清爽,枝头上的夜莺仿佛同树叶一样多。
远处一架钢琴开始弹奏一支民间华尔兹舞曲。
塞尔维尼抓住伊韦特的胳臂,另一只手悄悄地摸到她后腰,轻轻用力搂住她。
“您在想什么呢?”塞尔维尼问道。
“我?什么也没有想。我感到很幸福!”
“您就一点也不爱我吗?”
“不对,米斯卡德,我爱您,非常爱您。不过,别说这个,让我安静一会儿。天气这么好,我不想听您说废话。”
塞尔维尼搂得更紧了,尽管姑娘轻轻摆动身子想挣脱。隔着有轻柔感的法兰绒,他感到了姑娘的体温。他结结巴巴地说:“伊韦特!”
“干什么呀?”
“我要说我爱您。”
“您不是认真的,米斯卡德。”
“嗳!是认真的。我早就爱上您了。”
伊韦特一直想挣脱身子,用力要把夹在二人胸膛之间的胳臂抽出来。一方搂抱一方挣扎,他们这样走起来很别扭,一路歪歪斜斜,像喝醉了酒的人。
塞尔维尼不知该对她说什么好了,只觉出对一个少女,就不能像对一个成年女子那样讲话,他不禁意乱心烦,思考该怎么办,心里琢磨她是不是同意,是不是不明白,同时挖空心思要想出应急的温柔、恰当而具有决定意义的话语。
他不断地重复:“伊韦特!说话呀,伊韦特!”
接着,他想也没想,猛然亲了一下姑娘的脸蛋。姑娘微微一闪躲,嗔怪道:“哼!您也太可笑了。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
她的声调丝毫也没有表露她在想什么,她想要什么,不过看样子,她倒是没怎么气恼,于是,塞尔维尼又吻她的脖颈,吻他垂涎已久的这个迷人部位——头发根儿初生的金色绒毛。
这时,伊韦特拼命挣扎想摆脱,可是,塞尔维尼死死搂住,另一只手抓住她肩膀,强行扳过她的脸,疯狂而深情地吻她的嘴。
这时,姑娘的整个身子猛地一缩,顺着他的胸脯滑下去,急速摆脱他的拥抱,消失在黑暗中,只听她的衣裙发出一阵的声响,犹如一只鸟儿飞走的鼓翅声。
塞尔维尼一下惊呆了,他没有想到姑娘这么柔软灵活,居然跑掉了。继而,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他就开始小声呼唤:“伊韦特!”
伊韦特没有应声。塞尔维尼便朝前走去,用眼睛搜索黑暗,在灌木丛中寻找她的衣裙可能显示的白点。然而,周围一片黑暗,他提高声音又喊道:“伊韦特小姐!”
夜莺也都纷纷噤声了。
他加快脚步,心头开始隐隐不安,又提高嗓门儿呼叫:“伊韦特小姐!伊韦特小姐!”
毫无动静。他停下脚步,侧耳细听。整个岛子寂静无声,头上的树叶只是略微发出点沙沙声响。唯独岸边的青蛙还继续响亮地鸣叫。
于是,他一片一片灌木丛都寻个遍,下坡走到河水急拐弯的荆棘丛生的陡岸,继而又回到死水湾光秃而平坦的岸边。他一直走到布吉瓦尔的对面,再回到河滩咖啡厅,搜寻了每一片树丛,一遍一遍地呼喊:“伊韦特小姐,您在哪儿?回答我呀!刚才是开个玩笑!好啦,倒是回答呀!别让我这样寻找啊!”
远处一架报时钟打点了。他数着敲了几下:半夜十二点了。两小时他跑遍了全岛,这时忽然想道:也许她回去了。他惴惴不安,绕道过桥回到别墅。
在门厅等候的一名仆人,坐在扶手椅上已经睡着了。
塞尔维尼叫醒他,问道:“伊韦特小姐已经回来很久了吗?我要去拜访一个人,是在岛上同她分手的。”
仆人答道:“唔!是的,公爵先生。还不到十点钟,小姐就回来了。”
塞尔维尼回到房间,上床睡觉。
然而他睁着眼睛,难以入睡。偷来的那一吻令他神魂颠倒。他心里总在琢磨:她想要什么呢?她是怎么想的呢?她了解什么呢?她多美呀,真叫人爱得发狂!
他的情欲,已被他所过的生活、弄到手的一个个女人、探索的一次次爱搞得疲惫不堪,不料见到这个奇特的、清纯的、撩人欲火又无法理解的女孩,就重又激发起来了。
他听见时钟敲了一点,继而又敲了两点钟。他肯定睡不着了,只觉得浑身发热,出了汗,从太阳穴感到心跳很快,于是起床去打开窗户。
进来一股清爽的气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户外一片漆黑,夜色正浓,寂静无声,没有一点响动。可是,他突然发现面前花园的黑暗里有一个亮点,仿佛是烧红的小煤块,不禁想道:“咦,有人抽雪茄。只能是萨瓦尔。”于是他小声呼唤:“莱翁!”
只听应声答道:“是你吗,若望?”
“对。等一等,我下去。”
他穿好衣服,出门去会合,只见他朋友骑着一把铁椅子正在抽烟。
“深更半夜的,你在这儿干什么?”
萨瓦尔答道:“我嘛,在休息呀!”
他笑起来。
塞尔维尼握住他的手:“衷心祝贺,亲爱的。可是我呢……够恼火的。”
“你这话的意思是……”
“我这话的意思是……伊韦特不像她母亲。”
“发生什么情况了?对我说一说呀!”
塞尔维尼叙述了他的企图和未遂的经过,接着又说道:“毫无疑问,这个小姑娘搅得我心神不安。想想看,我连觉都睡不着了。也真怪了,为一个小丫头。她那样子单纯到了极点,可是又让人琢磨不透。一个过来的女人,一个有过爱情、了解生活的女人,很快就能让人看透了。可是,一个黄花闺女却相反,就摸不透是什么心思。老实说,我开始觉得她在捉弄我。”
萨瓦尔在座位上摇来晃去,慢吞吞地说道:“要当心啊,亲爱的,她是要把你引到结婚的路上。回想一下著名的事例。德·蒙蒂若小姐[54]就是使用同样的办法当上皇后的,不过,她至少是世家小姐。你可不要扮演拿破仑。”
塞尔维尼喃喃说道:“关于这事,你丝毫不必担心,我既不天真幼稚,也不是什么皇帝。也只有这两种人才会头脑一热就做出决定。喂,你说,你困了吗?”
“不,一点也不困。”
“到河边走走怎么样?”
“好吧。”
二人出了铁栅门,沿河边朝马尔利走去。
这是天亮前的凉爽时刻,也是睡眠最深沉、最香甜、最寂静的时刻,连夜间轻微的响声都静止了。夜莺不再歌唱,青蛙停止了喧嚣,只有一只不知是什么的小动物,可能是只小鸟,在什么地方吱吱咯咯像锯木头似的,但声音微弱而单调,如同机械运转一样有节奏。
塞尔维尼有时还有诗情,也有哲学思辨,他突然说道:“是这样。这个姑娘把我的心完全搅乱了。在数学上,一加一等于二。但在爱情上,一加一,应当等于一,可还是等于二。你怎么样,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一点吗?这种需要,是把女人吸收进自身,还是自身消失在女人身上呢?我说的不是那种仅仅搂抱的兽性需要,而是那种精神上和心理上的痛苦,要完全同对方合而为一,向对方敞开整个灵魂和心扉,并且洞烛对方的整个思想。关于对方的情况,始终一无所知,始终发现不了对方的意志、愿望和见解的全部波动变化。始终猜不透,甚至一点也猜不透一颗心灵的全部未知数和奥秘,而你感到这颗灵魂近在咫尺,就藏在注视你的这对清澈如水、毫无隐秘的眼睛后面,这颗灵魂用一张可爱的嘴巴同你说话,只要你愿意似乎就属于你。与此同时,这颗灵魂用话语,把它的思想一个个抛给你,可是又同你相距万里,比那些星辰之间相距还要遥远,比那些星辰还要高深莫测!这一切,该有多怪呀!”
萨瓦尔则答道:“我可没有那么高的要求。我不看眼睛后面是什么,特别关心容器,不大考虑里面装的什么。”
塞尔维尼咕哝道:“不管怎么说,伊韦特与众不同。到了早晨,她会怎么对待我呢?”
这时,他们走到了马尔利机房,发现天色泛白了。
鸡开始打鸣了,但是透过鸡舍的厚厚墙壁,听来有点闷声闷气的。花园左侧,一只鸟儿啁啾起来,不断重复着短促的、简单得幼稚滑稽的鸣叫。
“该回房间了。”萨瓦尔说道。
他们回到别墅。塞尔维尼走进房间,从敞着的窗户望见天边已经一片粉红色了。
于是,他关上百叶窗,拉上两副厚重的窗帘,并且重叠起来,这才上床并进入梦乡。
这一觉总梦见伊韦特。
一阵奇怪的声响把他惊醒。他从床上坐起来,侧耳听听,又没有声音了。继而,窗板突然噼噼啪啪一阵响,好像下冰雹似的。
他跳下床,跑去打开窗户,只见伊韦特站在花径上,满把抓着沙土朝他的脸掷来。
姑娘穿一身粉红衣裙,戴一顶宽檐草帽,还像火枪手似的,帽上插一根羽饰。她狡黠地笑着说道:“喂!米斯卡德,您还在睡觉!昨天夜里您干什么去了,醒得这么晚呢?是寻欢作乐去了吗,我可怜的米斯卡德?”
塞尔维尼睡眼惺忪,十分倦怠,又被突然射进来的强光晃花了眼睛,接着,他看清了伊韦特的那种带几分嘲笑的平静态度,不免感到诧异。
他答道:“我起来了,起来了。我洗把脸就下去,小姐。”
伊韦特嚷道:“快点吧,都十点钟了。而且,我要告诉您一个大计划,我们要合谋干件事。您知道,十一点钟就用午餐。”
等他跑到楼下,伊韦特坐在一张长椅上,正在看膝上放的一本书,是一本什么小说。她亲热而友好地挽住塞尔维尼的手臂,那表情又坦率又高兴,就好像昨晚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把他拉到花园的最里边。
“我的计划是这样的:这回我们不听妈妈的话,一会儿您带我去青蛙滩,我要去看看。妈妈说正派女人不能去那种地方。别人能不能去,我才不在乎呢。您会带我去,对不对,米斯卡德?而且,同那些划游艇的在一起,我们也大肆喧闹一番。”
塞尔维尼闻到她的香味,又确定不了她周身散发的是什么清香,不是她母亲身上的那种浓郁的香水,而是一种隐隐的气息,他闻着有点像鸢尾草香粉,也许有点像马鞭草香精。
这种难以捕捉的芳香是从哪儿来的呢?从她衣裙、头发还是肌肤散发出来的吗?他心里正自琢磨,由于姑娘说话离得很近,他脸上感到她呼出的清爽气息,吸一吸似乎也很甜美。于是他考虑,他力图辨识的这种难以捕捉的芬芳,也许仅仅借助她迷人的眼睛暗示才存在,不过是这光艳照人的姑娘给人以错觉的挥发气味。
伊韦特说道:“就这么定了,对不对,米斯卡德?午饭后天气太热,正好妈妈不愿意出去。天一热她浑身就发软。您带我走,把她和您朋友留在别墅。我们就说上岛去林子里玩玩。您不知道,去瞧瞧青蛙滩那一带我有多开心!”
他们走到对着塞纳河的铁栅门前。强烈的阳光直射到光亮沉睡的河面。因炎热蒸发的水汽,形成一层晶莹的薄雾,宛如淡淡的青烟笼罩水面。
不时驶过一条小船,不是快艇就是沉重的平底小舟,远处传来长短不一的汽笛声,那是每逢星期天,火车将巴黎市民运往郊外发出的鸣叫,以及汽轮驶近马尔利水闸发出的信号。
这时,响起一阵铃声。
午饭时间到了。他们回到别墅。
餐桌上很沉闷。七月的中午溽暑熏蒸,压抑大地和生灵。热气好像稠糊糊的,人的头脑和身体都瘫痪了。话语迟钝,难得从口里出来,活动一下也很费劲,仿佛空气有了阻力,更难穿过似的。
唯独伊韦特不同,她虽然不说话,但是显得很兴奋,有点急不可待了。
刚吃完餐后甜食,她就问道:“我们去树林里散散步好吗?到树荫下一定非常舒服。”
侯爵夫人显得十分倦怠,咕哝一句:“你疯了?这种天气,能出去吗?”
狡猾的姑娘又说道:“那好!我们就留下男爵陪你,我和米斯卡德去爬山,坐到草地上看看书。”
说着,她转身问塞尔维尼:“嗯?就这样定啦?”
塞尔维尼答道:“听您的吩咐,小姐。”
伊韦特跑去拿帽子。
侯爵夫人耸了耸肩,叹道:“她真是疯了。”
接着,她拿出深情而倦慵的姿态,懒洋洋地将漂亮的白手伸给男爵,男爵接过手缓慢地亲了亲。
伊韦特和塞尔维尼走了。他们先沿河边漫步,通过桥上了小岛,再到急流河湾的陡岸,坐在柳树下,因为去青蛙滩还太早。
姑娘从兜里掏出一本书,笑道:“米斯卡德,您念给我听。”
说着便把书递过去。
塞尔维尼闪避了一下。
“让我念,小姐?我可不识字呀!”
姑娘又严肃地说道:“嗳,不要推托,别找借口。您给我的印象,还是个像样的求婚者吧?有求必应,对不对?这是您的格言吧?”
塞尔维尼接过书,翻开一看,不禁愣住了。这是昆虫学的一本论著,蚂蚁史,作者是个英国人。他真以为姑娘在耍弄他,待着不动,伊韦特不耐烦了,说道:“哎,您倒是念啊!”
塞尔维尼问道:“您是胡闹,还是真喜欢呢?”
“嗳!亲爱的,我在一家商店见到这本书,有人告诉我,写蚂蚁的书中这是最好的,当时我就想,一边了解这些小动物的生活,一边观察它们在草地上跑动,肯定很有意思。念吧。”
她俯卧在地上,两肘撑地,双手捧住头,眼睛盯着草地。
塞尔维尼念道:
从躯体结构方面看,在所有动物中,类人猿无疑最接近人类。然而,如果我们仔细观察一下蚂蚁的习性、它们的社会组织、庞大的群体、建造的房屋和道路、驯服甚至奴役一些动物的习惯,我们就不得不承认,在智商表上蚂蚁有权要求靠近人的位置……
他以单调的声音念下去,不时停顿一下,问道:“还不够吗?”
伊韦特摇摇头。她薅了一根草茎,用茎梢接住一只游荡的蚂蚁,让它从一端爬到另一端,等它爬到另一端,就把草茎掉个头,玩得很开心。与此同时,她一声不吭,聚精会神地听着有关这些极小动物令人吃惊的细节描述:它们如何构筑地下设施,如何培育、储藏、饲养蚜虫,以便吮吸蚜虫分泌的甜液,如同我们饲养奶牛一样,还有如何按照习惯,驯化无视觉的小昆虫打扫蚁穴,从战争中带回奴隶,并由奴隶精心侍候,结果胜利者会丧失独立进食的习惯。
伊韦特看着这个如此微小、如此聪明的动物,内心似乎萌发了母爱,让它爬到手指上,眼神流露出温情,很想亲亲它。
继而,塞尔维尼念到蚂蚁的集体生活方式。念到它们训练力量和灵活性的友好打斗,姑娘听着就激动起来,想亲亲这个小动物,可是它却逃脱,爬到她脸上了。姑娘不由得尖叫一声,就好像受到威胁,十分危险,同时她还惊慌失措,乱打自己的脸,想打掉蚂蚁。这时,塞尔维尼哈哈大笑,他从姑娘的头发旁边捉住蚂蚁,趁机在原处长时间吻了一下,而伊韦特也没有移开额头。
接着,她站起来,说道:“我觉得这本书比小说好。现在,我们去青蛙滩吧。”
他们走到岛子的一端,这里高树成荫,修成公园的模样,一对对情侣沿着塞纳河边,在大树荫下漫步,河中小船游弋。那是些妓女和年轻人、女工和她们的情人。那些男子只穿着衬衣,礼服搭在右胳臂上,高筒礼帽滑到脑后,像喝醉了酒,一副疲惫的样子。还有全家出来郊游的有产者,女人穿着节日的盛装,孩子好似一窝小鸡崽儿,围着父母乱跑乱跳。
持续不断的嘈杂声从远处传来,这种低沉的喧闹声表明那正是游船客最喜欢的场所。
突然,他们望见了。那是一只极大的船,上面有顶盖,停靠在岸边。船上一大群男女,有的坐在餐桌旁喝酒,有的站着,大呼小叫,唱歌跳舞,伴奏的一架钢琴音调失准,像一口破锅似的叮咚山响。
一些棕发的高挑儿女郎,袒露着前胸与后臀,在人群中间走来走去,用前后两面撩拨引逗,她们醉意醺醺,眼睛长了钩,涂红的嘴唇挂着淫话秽语。
还有一些女人面对着半裸的男人狂舞。那些男人都身穿汗衫和布短裤,头戴彩色窄边软帽,就像赛马师那样。
人群散发一股混杂的汗味和香粉味、腋下和化妆品的挥发气味。
贪杯的人则围着餐桌,畅饮红白黄绿各种色酒,丧失理智地大叫大嚷,就是要满足吵闹的强烈需要,满足耳朵和头脑充斥聒噪的野蛮需要。
不时有人从顶盖上跳下水去游泳,水溅到离得最近的饮酒的人身上,引得他们发出野人般的怒吼。
这时,河里驶过一排小船,全是狭长的快艇,由赤臂的桨手一下一下用力划着,船头翘起朝前冲击,只见桨手们晒黑的皮肤下肌肉来回滚动。游艇上的女客都穿着蓝色或红色法兰绒衣裙,头上撑着由烈日照得格外鲜艳的红色或蓝色小阳伞,仰坐在船尾的扶手椅上,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但是远远望着又像在凌波奔跑。
几只载满游人的沉重一些的船缓缓驶来。一名学生兴致特别高,想露两手,划起桨上下翻飞,仿佛旋转的风车翼,结果冲撞了其他游艇,惹来所有桨手的呵斥,他还险些让两个游泳的人淹死,一见大事不妙,就赶紧溜走,身后还紧跟着聚在水上大咖啡馆的众人的叫骂声。
伊韦特兴高采烈,挽着塞尔维尼的胳臂,穿过乱哄哄喧闹的人群,以平静而友善的目光注视那些粉头,似乎很高兴同不三不四的人摩肩擦臂。
“瞧瞧那个姑娘,米斯卡德,她的头发多美啊!她们那样子玩得多开心。”
这时,一个身穿红色服装、头戴一顶阳伞似的草帽的桨手,坐到钢琴前,弹起一支华尔兹舞曲。伊韦特猛地搂住同伴的腰身,拉着他疯狂地跳起舞来。他们以这种狂热的劲头跳了很长时间,引起大家围观。喝酒的人站到桌子上,用脚打着拍子,还有些人碰着酒杯。钢琴手全身剧烈摆动,双手跳跃着触碰象牙琴键,同时拼命地摇着由大草帽遮住的脑袋,就好像发了疯似的。
他戛然停止弹奏,身子滑下去,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被大草帽盖住,仿佛累死了。接着,咖啡馆里哄堂大笑,所有人都热烈鼓掌。
就好像发生伤亡事故那样,四位朋友冲过来,把圆屋顶似的帽子盖在出事伙伴的肚子上,抓住他的四肢,把他抬走了。
一个活宝跟在他们后面,唱起《哀悼经》,一支送殡的队列,就在这佯死者的后面形成,经过小岛的每条路径,将饮酒者、散步者和所遇到的人全拉进来。
伊韦特心花怒放,尽情地欢笑,跟所有人都搭话,在这喧闹的活动中欣喜若狂。一些小伙子死死盯住她了,故意往她身上靠,他们都涨红了脸,似乎嗅出她的气味,要用目光将她的衣裙剥去。塞尔维尼见此情景,不免担心了,只怕这次冒险游玩难以收场。
送殡的队列一直在行进,并且加快了步伐,只因四名杠夫跑了起来,后边跟着一大帮号叫起哄的人。突然,他们折向陡峭的河岸,到了河边猛地站住,抬着他们的伙伴荡了几下,接着四人同时撒手,将他投进河里。
从所有人的口中迸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声,但是那个弹钢琴的人却倒了霉,他晕头转向,在水中乱扑腾,咒骂着,又连连呛水,往外咳水,还陷进淤泥里,竭力想要爬上岸。
他的帽子随风而去,被一只小船上的人拾了回来。
伊韦特乐得手舞足蹈,拍着手连声说道:“哈!米斯卡德,我真开心哪!我真开心哪!”
塞尔维尼又变得严肃起来,注意观察她,见她在这下流人的圈子里如鱼得水,他就有点别扭,有点恼火,心中萌生一种本能的反感。这种维护体面的本能,一个出身高贵的人即使在放纵的时候,也始终保持着,这种本能使他规避卑劣过头的亲热、肮脏过头的接触。
他感到惊讶,心中暗道:“好家伙,你也是一路货呀!”
这时,他真想对她直接称呼“你”,就像他在心里这样称呼一样。就像同妓女初次见面就以“你”相称一样,他看伊韦特和那些棕发女郎没有什么不同了。那些棕发女郎故意往人身上靠,沙哑的嗓子嚷着脏话,而那些高声嚷出的简短粗话,仿佛从人堆里滋生出来,在上面盘旋,犹如苍蝇在粪堆上盘旋一样,但是谁也不感到刺耳和惊讶。伊韦特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
“米斯卡德,我要下水游泳,”她说道,“我们游个痛快。”
塞尔维尼答道:“听您的吩咐。”
他们去游泳服务处租泳装。伊韦特头一个换好了游泳衣,在众目睽睽之下,微笑着站在岸边等他。继而,两个人并肩下到温和的水中。
伊韦特游起来,浑身受水波的爱抚,产生一种肉欲的快感,不禁微微颤抖,陶醉在幸福之中。她的手臂每划动一次,身子就抬高,就好像要冲出河流。塞尔维尼气喘吁吁,跟得很吃力,感到自己游得差劲,心里很不痛快。这时,姑娘放慢了速度,又忽然翻了个身,举起双臂,开始仰浮在水面,眼睛望着蓝天。她这样仰卧在水面上,塞尔维尼就能清晰地观赏她身体的曲线条,紧贴着薄薄的游泳衣,显示圆形和突起顶点的挺实乳房、微微隆起的腹部、半浸在水中的大腿、透过水闪光的赤裸的腿肚,以及浮现出来的两只娇美的小脚。
全身一览无余,就好像伊韦特专门展示给他,以便引诱他,以身相许,或者仍然是要戏弄他。这时,他欲火中烧,开始强烈渴望得到她了。伊韦特突然又翻过身来,看了看他,咯咯笑起来。
“您这样子真好玩。”她说道。
塞尔维尼被这句嘲笑话激怒了,恼的是这份儿爱恋受到戏弄,便陡然暗生反击之意、报复和伤害之心:“这种生活,特别合您的口味吧?”
伊韦特非常天真地问道:“什么生活?”
“算了,别拿我开心了。您完全清楚我要说的意思!”
“不清楚,我敢发誓。”
“嗳!别再演戏了。您到底愿意还是不愿意?”
“我根本不明白您的意思。”
“您不是这么笨的人啊!何况,昨天晚上我也同您说过了。”
“说过什么呀?我忘了。”
“说过我爱您。”
“您吗?”
“是我。”
“开什么玩笑!”
“我向您发誓。”
“那好,证明给我看看。”
“这事我正求之不得!”
“这事,什么呀?”
“要证明的事啊!”
“那好,说做就做。”
“昨天晚上您可没有这么说!”
“昨天晚上,您什么也没有向我提出来呀!”
“真够愚蠢的!”
“而且,您首先不应当跟我谈啊!”
“您可真厉害!那应当跟谁谈啊?”
“当然跟我妈谈了。”
塞尔维尼哈哈大笑。
“跟您母亲谈?噢,这也太过分啦!”
姑娘的表情突然变得非常严肃,直视他眼睛的深处:“听我说,米斯卡德,您若是真爱我,想娶我,就先去跟我妈谈谈,然后我再答复您。”
塞尔维尼认为她还在嘲弄他,不禁勃然大怒:“小姐,您看错人了。”
伊韦特始终以温柔明亮的目光注视他。
姑娘迟疑了一下,然后才说道:“我始终不理解您的意思!”
于是,塞尔维尼气哼哼的,语气中带几分粗暴和狠毒地说:“算了,伊韦特,别再演戏了,这出滑稽戏演得时间太久了。您扮演一个幼稚的小女孩,然而,这个角色对您根本不合适,请相信我这话。您心里一清二楚,我们二人谈不上结婚……只是相爱。我对您说我爱您——这是真话——再说一遍,我爱您。您不要再假装不明白了,也不要再把我当成傻瓜。”
二人面对面站在水里说话,只是用双手轻轻划动来托住身子。伊韦特又在原地待了几秒钟,仿佛委决不下要不要深究他这番话的意思,继而突然脸红了,一直红到耳根。她那张脸唰地涨得通红,从脖子到耳朵几乎都发紫了,一句话也答不上来,急忙逃向岸边,甩开臂膀尽全力划水。塞尔维尼在后面追不上,累得气喘吁吁。
他看见伊韦特上了岸,拾起浴衣,头也不回跑进更衣室。
塞尔维尼一时不知所措,考虑怎么对她说,心里合计应当道歉还是坚持自己的态度,结果用了好长时间才换完衣服。
他换好衣服出来一看,伊韦特已经走了,独自走了。他惴惴不安,心乱如麻,慢腾腾地往回走。
侯爵夫人挽着萨瓦尔的胳臂,正在草坪外围的圆形花径散步。
她见塞尔维尼走过来,就以昨晚以来就有的倦态说道:“我说什么来着,大热天的,千万不要出门。这不,伊韦特中了暑。她回屋睡觉去了。可怜的孩子,她的脸蛋红得像一朵虞美人花,还偏头疼得厉害。你们在烈日下散步,这荒唐事您也干得出来。让我怎么说呢?您同她一样缺乏理智。”
姑娘根本不下楼吃晚饭。饭食要给她端到屋里去,她却插着门,隔着房门说她不饿,让她安静点就行了。塞尔维尼和萨瓦尔乘晚上十点钟的火车走了,两个年轻人答应下星期四再来。侯爵夫人独自坐在敞着的窗口,边遐想边倾听远处传来的音乐。划船游客的舞会乐队,正把跳跃的乐曲投向寂静肃穆的夜空。
正如有人迷恋骑马或划船那样,侯爵夫人则迷恋爱情并受其驱动。脉脉温情突然浸入她的肌体,如同染上疾病一样。强烈的爱突然袭来,浸透她的周身,每次特点不同,或亢奋,或猛烈,或曲折波动,或情意缠绵,也使她或疯狂,或焦灼不安,或无精打采。
她这种类型的女人,生在世上就是为了爱人并被人所爱。她出身卑微,却靠爱情发迹,几乎无意中把爱情变成一种职业,凭着本能和天生的机敏行事,接受金钱就像接受亲吻一样自然,根本不加以区分,并以简单而毫无理智的方式运用出色的嗅觉,就像因生存需要而嗅觉变得灵敏的动物那样。许多男人在她的怀抱中度过良宵,而她对他们毫无情爱之意,对他们的搂抱也毫无厌恶之感。
她以无所谓的态度,平静地接受任何人的亲热拥抱,如同行客在旅途中吃各种饭菜一样,因为总得维持生命。不过,她的心灵和肉体也有燃起欲火的时候,于是,她便陷入爱的狂热中,而这种狂热能持续几周或几个月,要根据她情夫的身体或精神素质而定。
这些便是她一生最甜美的时刻,她用整个身心去爱,爱得发狂,爱得痴迷,就像有人投河自尽那样,她投入爱河,让水流冲走,需要的话就不惜付出生命,在这种时候,她如痴如狂,陶醉在无限的幸福中。然而,她总想象每一次感觉都是前所未有的,如果有人提醒她曾彻夜望着星空,痴迷地梦想过多少男人,她反倒会万分惊讶。
这一回,萨瓦尔将她的灵和肉全部迷住,全部俘获。她在想萨瓦尔,想他的模样,回忆同他在一起的情景,从中得到欣慰,并沉醉在平静的激情里。这是已经实现的幸福,是现实而确切无疑的幸福。
她听见背后有响动,便回过身去,只见伊韦特刚刚走进来,她仍然穿着白天那身衣裙,不过现在脸色苍白,两眼发亮,就像人们经历了巨大的艰难之后那样。
伊韦特靠到窗户敞着的窗台上,面对着她母亲。
“我要和你谈谈。”她说道。
侯爵夫人有点诧异,眼睛注视着女儿。她抱着母亲的自私心理爱着伊韦特,为女儿的美貌而引以为豪,就像拥有财富而引以为豪的人那样,而且,她本人还花容月貌,不会心生嫉妒,什么事她也不放在心上,并不像别人以为的那样在女儿身上有种种打算,然而她又十分精明,自然意识到女儿的身价。
她答道:“说吧,孩子,什么事啊?”
伊韦特凝视母亲,那目光仿佛要看透她的内心深处,仿佛要抓住她的话所要引起的种种反应。
“事情是这样。那会儿发生了一件异乎寻常的事。”
“什么事啊?”
“德·塞尔维尼先生对我说他爱我。”
侯爵夫人不安起来,等她说下去。由于伊韦特不讲话了,她便问道:“这话他是怎么对你讲的?你倒是说个明白呀!”
姑娘这才坐到母亲脚下,拿出她惯有的撒娇的姿态,抓住母亲的手,接着说道:“他向我求婚了。”
奥巴尔第夫人不禁愕然,高声说道:“塞尔维尼?你可是疯啦!”
伊韦特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的脸,窥视她的思想活动和惊讶的表情。她声调严肃地问道:“为什么说我疯啦?德·塞尔维尼先生为什么就不能娶我呢?”
侯爵夫人颇为尴尬,结结巴巴地说:“你弄错了,这不可能。你听错了,或者没听明白。德·塞尔维尼先生,对你来说太富有了……而且,巴黎派头……也太足,他不可能结婚。”
伊韦特慢慢地站起身,又说道:“可是,妈妈,如果照他说的,他爱我呢?”
母亲有点不耐烦了,说道:“我还以为你年龄不小了,也懂得生活是怎么回事了,就不会这么胡思乱想了。塞尔维尼是个花花公子,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他只能娶一个门第和财产同他相当的女人。如果说他向你求婚的话……那也是他想要……他想要……”
侯爵夫人有所猜疑,又说不出口,停了一秒钟,又说道:“好了,让我安静一会儿,去睡觉吧。”
现在,姑娘似乎知道了渴望了解的事,便顺从地答道:“好吧,妈妈。”
她亲了亲母亲的额头,迈着极为平稳的步子走了。
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被侯爵夫人叫住了。
“你中暑怎么样啦?”母亲问道。
“压根儿就没中暑,全是这事闹的。”
侯爵夫人又补充说:“这事以后我们再谈。不过,从现在起这段时间,你千万不要单独和他在一起,你也要确信,他不会娶你。明白吗,他只是想要……败坏你的名誉。”
她没有找出更合适的词来表达她的想法。伊韦特这才回房去了。
奥巴尔第夫人开始思前想后。
这些年来,她生活在爱情和富足的安宁中,有意从头脑中排除所有那些可能使她担心和忧伤的思虑。她从来不愿意想一想伊韦特将来怎么办,哪怕碰到难题,也总认为考虑这事还为时尚早。她凭着青楼女子的嗅觉,清楚地感到,她女儿不可能嫁给上流社会的一个阔佬,除非出现绝不可能的偶然情况,除非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恋情将冒险的女子抬上宝座。她根本不指望发生这种奇迹,况且,她只顾考虑自己,没有闲心去制订与自己没有直接关系的计划。
毫无疑问,伊韦特也要走她母亲的路,她也要成为靠色相为生的女人。有何不可呢?不过,侯爵夫人始终不敢考虑这种事会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发生。
不料,女儿突如其来向她提出这个无法回答的问题,迫使她表明态度,而这件事从各方面考虑都十分棘手、十分微妙、十分危险,又十分触动她的良心,触动人在关乎自己孩子和此类事情时所应有的良心。
她天生精明过人,通权达变,这种精明平常看似昏昏然,但从未酣睡,一刻也不会错看塞尔维尼的意图,因为她凭经验了解男人,尤其这类男人。因此,伊韦特刚讲一句话,她就几乎情不自禁地嚷了一句:“塞尔维尼,娶你?你可是疯啦!”
这个滑头,这个狡诈的家伙,这个花天酒地、玩弄女性的男人,怎么又使出这种老手段呢?现在,他要怎么行动呢?还有这小丫头,怎么明明白白警告她呢,甚至怎么保护她呢?因为,她很可能把握不住,干出天大的蠢事来。
她也是个大姑娘了,怎么还会这样天真、这样无知、这样傻气呢?
看来这局面的确很难应付,侯爵夫人想找出个解决办法来,却一筹莫展,一时茫然不知所措,考虑得神倦精疲。
最后,她也不胜其烦了,便想道:“算了!对他们,我看紧点就是了,到时候见机行事。必要的话,我也可以同塞尔维尼谈淡。他是个机灵人,听我点一下就会领悟的。”
然而,同塞尔维尼怎么谈,对方会怎么回答,双方又会达成什么样的协议,她都没有进一步细想想,倒是无须做出什么决定,就排遣了这种忧虑,心情一轻松,就重又开始想她那英俊的萨瓦尔了。她的眼睛出神地凝望黑夜,目光转向右侧,转向笼罩在巴黎上空的朦胧的灯光。她用双手朝那大都市频频送去飞吻,一个接一个,不计其数,快速的吻投向黑暗中,同时喃喃地咕哝着,仿佛还同他说话似的:“我爱你,我爱你!”
三
伊韦特也没有睡觉。她同母亲一样,对着敞开的窗户,双肘立在窗台上,但是泪水盈眶,这是她生来第一次流出的伤心泪。
迄今为止,她是在无所用心的、宁静的信赖中生活长大的,度过了幸福的青少年时期。为什么要费心思考虑、探求呢?她是一个少女,为什么就不能同所有少女一样呢?为什么要起疑心,为什么要惊悸,为什么萌生她难以忍受的猜疑呢?
她似乎通晓一切,什么话题都谈得来,而且说话的语气、神态和敢讲的粗话,同她周围的人不相上下。其实,她并不见得比在修道院长大的姑娘懂得多些,她那大胆的言论是取自她的记忆,取自女人模仿和吸收的才能,而不是来自因博学而变得大胆的思想。
她谈论爱情,就好比画家或音乐家的儿子,在十一二岁谈论绘画或音乐那样。她知道,确切地说,她猜出了这个词隐藏的是什么类型的秘密,须知人们在她面前窃窃私语,开的玩笑太多了,她那天真无邪的头脑不可能不开点窍,可是,她怎么又能从中得出结论,别人的家庭全同她的家庭不一样呢?
客人表面上都很尊敬地吻她母亲的手,她们家的所有朋友都有称号爵衔,都是富翁或者像富翁,所有人都可以随便叫出王公的名字。甚至有两位王子,夜晚多次来拜访侯爵夫人!伊韦特怎么能知道这其中的奥妙呢?
再者,她生来就特别天真,不像她母亲那样爱探究、爱琢磨人。她一直过着太平日子,整天乐乐呵呵,自然就不虑事了,而有些事情,在多几分沉静和思考的、少几分表露和张扬的内向人看来,是值得怀疑的。
不料,塞尔维尼突然讲了那几句话,她觉其粗暴却又不理解,内心先是突然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继而又转变为一种挥之不去的惊恐。
当时她跑回家,像受了伤的野兽一样逃走。那些话的确深深伤害了她,她在心里不断重复,想吃透其中的全部含义,想推测出全部后果:“您心里一清二楚,我们二人谈不上结婚……只是相爱。”
他这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这样侮辱人呢?难道有什么事,有什么秘密,有什么耻辱,她还不知道吗?毫无疑问,唯独她一人不知道啦!究竟什么事呢?她心中骇然,完全惊呆了,如同人们发现隐藏的一种耻辱,发现所爱的人的背叛行为,令你张皇失措的一场感情上的灾难。
她的心被惶惑和疑惧所啮噬,思了又思,想了又想,寻了又寻,哭了又哭。过了一阵,她那颗年轻而快活的心灵也就渐渐平静下来,便开始编织爱情的奇遇故事了。她回忆阅读过的富有诗意的小说情节,拼凑一种奇异的、极富戏剧性的场景。那些起伏跌宕的感人情节、打动人心的忧伤故事,她一一想起并糅在一起,构成她本人的故事,用以美化那个隐约可见、笼罩着她生活的秘密。
她已不再伤心苦恼了,而是幻想着,拉起遮掩的幕布,臆想出一些难以置信的复杂情况,臆想出无数可怕而离奇的,又因离奇而扣人心弦的事情。
莫非天缘巧合,她是一个王子的私生女?她那可怜的母亲,莫非被一位始乱终弃的国王,很可能被维克托-伊曼纽尔国王[55]册封为侯爵夫人,被迫逃离盛怒的家庭?
或许,她是个罪恶爱情的结果,被亲生父母,被非常高贵显赫的父母遗弃。尔后被侯爵夫人收养,培育长大的吧?
她的头脑还浮现其他一些推测,并随着自己的兴致或接受或排除,而且自嗟自怜,心中又喜又悲,尤感满意的是自己成了书中的女主角,要登台亮相,要摆出与自己身份相称的一种高贵姿态。她还根据推测的事件来考虑自己应当扮演的角色。她隐隐约约地看到,这个角色类似斯克里布先生或桑夫人[56]笔下的一个人物,能体现出忠诚、自豪、牺牲精神、高尚的灵魂、温情和才辩。她那变易的天性几乎乐得摆出这种新的姿态。
一直到天黑,她都在考虑自己该怎么办,想什么法子从侯爵夫人口里问出真情来。
夜幕一降临,就更增添了悲剧的气氛,她终于酝酿出一条妙计,简单易行,能了解自己想知道的事情,这就是出其不意,对母亲说塞尔维尼向她求婚了。
奥巴尔第夫人一听这消息准吃惊,就会脱口嚷出一句话,从而照亮她女儿的头脑。
伊韦特立刻实施了自己的方案。
她本以为母亲会大为震惊,会倾诉那场爱情,会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吐露心中的秘密。
讵料,母亲听了,既没有惊愕,也没有伤心,只是显得有点不耐烦,而且回答时的语调有点尴尬、不悦和慌乱,这就在女儿心中突然唤起女性的全部心机、精明和狡狯。这姑娘便明白,不能再追问下去了,是另一种性质的秘密,更难问出来了,必须独自去揣测,于是她就回房了,心中抑郁,愁肠百结,现在恐惧真的会有不幸,但又弄不清楚这种惶恐从何而来,又是为什么。她倚着窗台这样想着,不禁潸然泪下。
她哭了许久,现在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探求了,渐渐困倦难耐,合上了眼睛,昏昏沉沉睡了几分钟,就像极度疲惫,连脱衣裳的气力都没有就上床睡觉的人那样,睡得很深沉,但有几次,她的头从托着的双手上滑下来,就突然惊醒了。
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凌晨风很凉,她觉得太冷了,才不得不离开窗口,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和第三天,她保持一种忧郁的神情、谨慎的态度,头脑却一刻也不闲着,快速地思考,她还学着窥探、猜测和推理。她觉得有一道光亮,虽然还很朦胧,但似乎以新的方式照见她周围的人和物。与此同时,她萌生了一种怀疑,怀疑所有人,怀疑她相信过的一切,也怀疑她母亲。这两天,她做出各种假设,考虑了各种可能性,准备实施极端的决定,这样硬来也符合她多变的性情和不讲分寸的作风。星期三,她制订了一个计划,确定一整套行动准则和侦察办法。星期四早晨一起来,她就全副武装,要向所有人开战,决心要比警探还狡猾几分。
她还决意把“唯我”奉为箴言,并且写在她信笺上以姓名开头字母组成的图案周围,花了一个多小时考虑如何排列效果更佳。
萨瓦尔和塞尔维尼十点钟到达。
姑娘大方又不失矜持地伸出手,以亲热又不失庄重的口气问道:“您好,米斯卡德,挺好的吧?”
“您好,小姐,还不错,您呢?”
塞尔维尼对她倍加小心,暗自想道:“她又要给我演什么戏呢?”
侯爵夫人挽上萨瓦尔的手臂,塞尔维尼则挽起伊韦特的手臂,开始围着草坪散步。由花木树丛遮掩,他们的身影时隐时现。
伊韦特神态矜持,若有所思,边走边瞧着花径的沙土,似乎没有注意听陪伴她的人讲些什么,也不怎么应答。
她忽然问道:“您真是我的朋友吗,米斯卡德?”
“那当然了,小姐。”
“您这话当真吗,千真万确吗?”
“整个人是您的朋友,小姐,整个身心全算上。”
“连说一次真话也算上,只说一次真话,是吗?”
“如果需要,两次也行啊!”
“就连对我讲全部真情,全部肮脏的真情也算上吗?”
“是的,小姐。”
“那好,您从心里,从内心深处怎么看克拉瓦洛夫亲王呢?”
“噢!见鬼!”
“您瞧,您又打算说谎了。”
“哪里,我这是考虑怎么说,话要恰如其分。上帝啊,克拉瓦洛夫亲王是俄国人……一个地道的俄国人,他讲俄语,出生在俄国,他来法国可能还持有一份护照,唯独他的姓名和头衔是假的。”
伊韦特直视他的眼睛。
“您的意思是说他……”
塞尔维尼略一迟疑,才明确说道:“是个冒险家,小姐。”
“谢谢!那么,瓦雷亚里骑士也好不到哪儿,对不对?”
“您说对了。”
“那么,德·拜尔维涅先生呢?”
“这个人嘛,另当别论。他是个上流社会的人……外省上流社会的人,在一定程度上……是体面的……只不过,体面过了火……有点焦头烂额……”
“那么您呢?”
塞尔维尼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嘛,我是人们所说的花花公子,一个世家子弟,天生聪明,但聪明劲全消耗在辞令上;身体健康,但健康也毁在花天酒地上;也许还有点才华,但才华滥用而一无所获。我剩下来的全部家当,偏执成见差不多丧失殆尽了,也就只有一点生活经验。我对人,包括对女人普遍藐视,深深感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毫无意义,而对一般的卑鄙行径也采取十分宽容的态度。不过,有时我还算坦诚,正如您见到的这样,有时我甚至还能动感情,正如您会看到的那样。总之,有这些缺点,也有这些优点,我的精神和身体都交给您支配,小姐,您尽管吩咐吧。”
伊韦特没有笑,而是仔细倾听,同时听话听音,揣摩其意图。
她又问道:“您怎么看德·拉米伯爵夫人呢?”
塞尔维尼立刻表明:“请原谅,我对妇女不妄加评论。”
“无一例外?”
“无一例外。”
“这么说,您对所有女人的评价……都很糟了。喏,想想看,您一个也不排除吗?”
塞尔维尼嘿嘿冷笑,摆出他那几乎一贯的放肆态度,以他当作有力武器的有恃无恐的口气,说道:“一般总是把在场的人排除在外。”
伊韦特的脸略微一红,不过,她仍然十分镇静地问道:“那么,您怎么看我呢?”
“您想了解吗?我认为您这个人很有见解,很有经验,换句话说,您这个人非常注重实际,善于搅浑水,戏弄别人,掩饰自己的意图,撒出罗网,从容不迫地等待……时机。”
伊韦特问道:“就这些吗?”
“就这些。”
于是,她正色说道:“我要让您改变这种看法,米斯卡德。”
说罢,她就渐渐朝母亲靠过去。侯爵夫人低着头,迈着小碎步,那副懒洋洋的神态,正是人们散步中窃窃交谈、软语温柔时所常有的。她边走边用小阳伞尖在沙径上画着什么图案,也许是些字母。她身子紧紧偎着萨瓦尔的手臂,眼睛并不看他,说话慢声细语,讲了许久许久。伊韦特突然注视母亲,心头掠过一丝疑虑,宛如风吹云影掠过地面那样,十分模糊,尚未成型,说是猜疑不如说是一种感觉。
午饭的铃声响了。
餐桌上大家沉默不语,气氛显得沉闷。
可以说正在酝酿一场急风暴雨。大块大块乌云,似乎埋伏在天边,静止不动,悄无声息,但是非常沉重,负载着雷雨。
在坪台上一喝完咖啡,侯爵夫人便问女儿:“喂!心肝儿,今天,你要和你朋友塞尔维尼一起散步去吗?这种天气,正适合去树荫下乘凉。”
伊韦特瞥了母亲一眼,随即移开目光,回答道:“不,妈妈,今天我不出门。”
侯爵夫人显得不悦,坚持说道:“还是去走一走吧,孩子,这对你的身体有益。”
伊韦特这才以生硬的口气答道:“不,妈妈,今天我就是要待在家里,你也清楚是怎么回事,那天晚上我对你说过。”
奥巴尔第夫人不记得了,她一门心思渴望和萨瓦尔单独在一起,想想不禁脸红了,心情有点慌乱,替自己的事着起急来,不知如何才能有一两小时的自由。她讷讷说道:“真的,我连想也没有想,你说得对。不知道刚才我的思想跑哪儿去了。”
这工夫,伊韦特拿起她称为“公安”的一件绒绣活。每年都有那么五六次,她拿起这活做做,打发平静而无聊的日子。这回,她坐到母亲身边的矮椅上,而两个年轻人则骑着折叠帆布椅,抽着雪茄烟。
谈话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就这样熬了几小时。侯爵夫人烦躁起来了,不时向萨瓦尔投去无可奈何的目光,想找个借口,设法支开她女儿,最后还是明白她不可能得逞,简直无计可施,她就对塞尔维尼说道:“要知道,亲爱的公爵,今晚我要留二位住在这里。明天我们去夏图,到大火炉饭庄用午餐。”
塞尔维尼心领神会,微微一笑,躬身答道:“我听从您的安排,侯爵夫人。”
这一白天很难熬,在暴风雨的威胁下缓慢地度过去。
又渐渐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天空沉闷低垂,布满了缓慢移动的乌云。肌肤感觉不到一丝微风的轻拂。
晚餐桌上还是一片沉默。两个男人和两个女子,似乎都感到拘束、尴尬,隐隐有点担心,因此都默然不语。
撤了餐具之后,他们仍留在坪台上,说几句话要停顿好长时间。夜幕降临了,这是一个闷热的夜晚。突然间,一道利爪形的巨大火光撕破远天,惨白耀眼,一下子照亮已经没入黑暗中的四张脸。继而,一阵低沉的声音,从远处滚地而来,就像马车过桥的隆隆声响。温度似乎又升高了,空气突然变得更加令人窒息,夜晚越发沉寂了。
伊韦特站起身,说道:“我去睡觉了,这雷雨天叫我难受。”
她把额头探给侯爵夫人,又同两个年轻人握了手,便离去了。
她的卧室恰好在坪台上方,不大工夫,窗口射出光亮,照出门前那棵高大的栗子树的绿色枝叶。塞尔维尼凝望着树叶间的淡淡亮光,有时恍若看见闪过一个身影。可是,烛光忽然熄灭了。奥巴尔第夫人长吁了一口气,她说道:“我女儿睡下了。”
塞尔维尼站起身:“如果您允许的话,侯爵夫人,我也去睡觉了。”
他吻了吻侯爵夫人伸过来的手,也随即走开了。
这样一来,她就单独和萨瓦尔待在夜色中了。
她立刻投入萨瓦尔的怀抱,紧紧地搂住他。继而,她不顾萨瓦尔的阻拦,跪到他面前,悄声对他说道:“我要在闪电的亮光中看你。”
然而,伊韦特吹灭了蜡烛,像幽灵一样,光着脚来到阳台,她忍受着一种朦胧怀疑的啮噬之苦,站在那里偷听。
她在他们上方,就在坪台顶盖的上面,但是看不见他们。
她只能听见窃窃私语声。她的心跳得厉害,怦怦之声充斥耳朵。她头顶上一扇窗户关上了。显然是塞尔维尼上楼回到房间。她母亲单独同另一个男人待在一起了。
第二道闪电劈开夜空,强烈而可怖的亮光持续了一秒钟,照出她所熟悉的全部景物。她望见色如熔铅一般的那条大河,如同梦中奇幻国度的河流。下面随即有个声音说:“我爱你!”
此后再也听不见什么了。她莫名其妙,浑身打了个寒噤,思想飘荡在惶恐的混乱中了。
一种压抑的、无限的寂静笼罩整个世界,仿佛进入了永恒的寂寞。她呼吸不了,只觉胸口被可怕的不明之物压住。又一道闪电染红夜空,刹那间照亮天边。几乎紧接着又一道闪电,随后又一道接一道。
刚才听见的那个声音大起来,反复说道:“唔!我多么爱你呀!我多么爱你呀!”那声音,伊韦特听出来了,正是她母亲的声音。
一大滴温乎乎的雨点落在她额头,而大树枝叶间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乎不易觉察,那正是刚下雨的唰唰声。
随后,一阵喧响从远处奔驰而来,声音嘈杂,犹如大风横扫树木的枝叶,那正是暴雨席卷大地、河流和树林。不大工夫,她周围就雨水如注了,将她覆盖,溅了一身,像洗澡一样浸透了。她伫立不动,一心想他们在坪台上干什么呢。
她听见他们站起身,上楼回房间了。楼里房门发出关闭的声响。这时,渴望了解的念头无法抑制,折磨得她几乎发了疯,姑娘受其驱使,便冲到走廊,悄悄打开楼门,冒着倾盆大雨跑过草坪,躲进灌木丛中,窥视那几扇窗户。
只有一扇窗户有了光亮,是她母亲房间的窗户。在明亮的窗框里,忽然并排出现两个身影,接着相互靠拢,重叠在一起了。又是一道闪电,将迅疾耀眼的火光投到别墅的门脸儿上,姑娘望见他们紧紧搂抱在一起亲吻。
姑娘一时昏了头,不假思索,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声嘶力竭地大叫一声:“妈妈!”就像呼喊警告有生命危险的人那样。
她的绝望呼叫消失在哗哗的大雨声中,不过,那搂抱的一对却不安地分开了,一个身影不见了,另一个用目光搜索,极力想透过花园的黑暗发现什么。
这时,伊韦特怕被人发现,怕被母亲撞见,便冲向别墅,急忙上楼,身后一路留下雨水,顺楼梯一级一级往下淌。她锁上房门,决心谁叫门也不打开。
衣裙湿淋淋的,贴在肌肤上,她没有脱掉,双手合十便跪到地上,在悲痛中祈求某种超人力的庇护、上天神秘的救援和陌生人的帮助,如同失望而痛苦的人所祈求的那样。
强烈的闪电,不时将惨白的光投进她房间。她猛然在衣柜镜子里瞧见自己,披头散发,浑身湿透了,模样古怪极了,连她本人都认不出来了。
她在地上跪了许久许久,都没有发觉雷雨移向远处。雨停了,一缕微光侵入还被乌云遮得漆黑的天空,由敞着的窗口飘进来一股温和而芳香、惬意而清爽之气,一股湿润的草木的清爽气息。
伊韦特站起身,脱掉懈怠而又冰凉的衣裙,想都没有想自己在做什么,就上床躺下了。可是,她仍然睁着眼睛,注视着初现的晨曦。后来,她又哭了,哭了之后又思索起来。
她母亲!有个情夫!多丢人啊!不过,她看了许多书,而书中写的一些女人,有的甚至做了母亲,也是这样失了身,直到书的结尾时才恢复名誉感。如今碰到的情况,类似她看过的所有书里的情节,因此,她也不会感到过分惊怪。起初她心痛欲裂,惊恐万状,但是只要乱纷纷想起类似的故事,也就镇定下来一点。她的思想受小说家的吸引,早已在富有诗意的爱情悲剧中徜徉惯了,这次发现虽然可怕,但她又渐渐觉得,这自然是昨天开始连载的小说的继续。
她心中暗想:“我要拯救我母亲。”
她像女主人公似的一下此决心,心情就几乎平静下来,感到自己是坚强的,已经长大成人,立刻准备尽心尽力,投入斗争。她也考虑了应当采取的手法。在她看来,只有一个办法不错,符合她那浪漫的天性。她像演员彩排那样,准备她要同侯爵夫人的谈话。
太阳升起来了。仆人们开始在别墅里走动。女仆送来巧克力茶,伊韦特吩咐把托盘放在桌上,并且说道:“您去告诉我母亲,就说我身体不舒服,要躺在床上,一直等到那两位先生走了再起来,就说我一夜没有睡觉,要休息一下,谁也不要来打扰。”
女仆瞧见湿衣裙像破布似的扔在地毯上,非常惊讶,便问道:“小姐昨天晚上出去了怎么的?”
“对,我要凉快凉快,出去在雨中散步了。”
女仆只好拾起衣裙、长袜和脏皮鞋,就好像见了溺水者的衣裳那样十分厌恶,将湿衣裙搭在一只胳膊上,小心翼翼地拿走了。
伊韦特等待着,知道母亲准会来。
侯爵夫人进来了。她听女仆一讲,就立刻跳下床,因为她听见黑暗中那一声“妈妈”的喊叫之后,就一直心存疑虑。
“你怎么啦?”母亲问道。
伊韦特望着母亲,结结巴巴地说:“我……我……”
继而,她猛然激动万分,克制不住,竟呜呜哭起来。
侯爵夫人不禁诧异,又问道:“你到底怎么啦?”
这时,姑娘事先准备好的词和计划,一股脑儿全忘了,她双手捂住脸,结结巴巴地说:“噢!妈妈,噢!妈妈!”
奥巴尔第夫人站在女儿床前,她心情太激动,一时弄不清怎么回事,但是凭她敏锐的本能,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伊韦特泪流满面,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母亲见此情景,终于恼火了,她感到最怕的一场解释迫近了,便突然问道:“瞧你,说不说呀,到底怎么啦?”
伊韦特勉强说出一句话:“噢!昨天夜里……我瞧见……你的窗户。”
侯爵夫人面失血色,字字咬真地说道:“说吧!怎么着?”
女儿一直抽泣,反复说道:“噢!妈妈,噢!妈妈!”
奥巴尔第夫人的担心和尴尬终于化为怒气,她耸了耸肩膀,转身就要走。
“我真的认为你疯了。你什么时候不闹了,再跟我说一声。”
可是这时,姑娘突然移开双手,露出滚滚流泪的那张脸。
“别走!……你听着……我必须同你谈谈……你听着……你要答应我……我们两个走得远远的,到乡下去,去过农村妇女那样的生活,不让任何人知道我们的下落!你说,好吗?妈妈,求你了,我恳求你,好吗?”
侯爵夫人瞠目结舌,愣在屋子中央。她的脉管里流的是平民的血,性情暴躁。再说,一方面作为母亲,有这种羞愧和廉耻心,另一方面作为多情女子,又有这种隐约畏忌和爱情受到威胁时的激愤,此刻全混杂在一起,她不禁浑身颤抖,就要发作,不是请求原谅,就是大发雷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说道。
伊韦特接着说:“昨天夜晚……妈妈……我看见你了……不应当再……你要是知道的话……我们两个一起走……我会非常爱你,会使你忘掉……”
奥巴尔第夫人声音颤抖了,她说道:“听我说,女儿,有些事你还不懂。喏……千万记住……千万记住……我不准你……永远也不准你……同我说……说……说……这种事情。”
然而,姑娘突然扮起早已确定的救星的角色,她说道:“不,妈妈,我不是个小孩子了,我有权了解情况。不错,我知道我们接待一些名声不好的人,一些冒险分子。我也知道,就因为这一点,别人不尊敬我们。我还知道别的一些事情。真的,不能再这样了,明白吗?我不愿意这样子。我们还是走吧。你卖掉首饰,如果需要,我们就干活,我们要像正经女人那样生活,走得远远的。我若是能找到个人家,那就再好不过了。”
母亲生气了,用那黑眼珠瞪着她,回答说:“你疯了!还不快点给我起床,同大家一起吃午饭。”
“不,妈妈。这儿有个人我不想再见到,你明白我指的是谁。我要他出去,要不然我就出去。有他没我,你选择吧。”
她已经从床上坐起来,说话也提高了嗓门儿,就像在舞台上讲话那样,她终于进入她梦想的剧情里,几乎忘记了伤心事,一心想着自己的使命。
侯爵夫人呆若木鸡,她只是重复说了一遍:“你可真疯了!”就再也没词了。
伊韦特以慷慨的舞台腔又说道:“不,妈妈,那人必须离开这里,否则我就走,我说的话决不收回。”
“你到哪儿去呀?你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这我不在乎……我就是希望我们做正经女人。”
又说这“正经女人”,这下子侯爵夫人可发起婊子的威来,怒吼道:“住口!不许你这样同我讲话。我同别的女人身价一样,明白吗?不错,我是个娼妓,但我引以为豪,那些正经女人还不如我。”
伊韦特吓傻了,她望着母亲,讷讷说道:“噢,妈妈!”
侯爵夫人冲动起来,越说越来火:“怎么着!对,我是个青楼女子。是又怎么样?哼,我若不是个青楼女子,你呀,今天就可能是个厨娘,跟我从前一样,干一天只能挣三十个铜子,你每天得刷盘子,女主人要派你去肉店,明白吧。你若是偷懒,就会被人家赶出门,而你现在,整天这样游游逛逛,还不因为我是个娼妓吗?就是这么回事。一个女的只给人当仆人,只是个攒了五十法郎的可怜姑娘,如果不想饿死的话,就应当想法摆脱困境,而我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明白吗?当了仆人就没有别的路了。我们没有地位,也不能靠投机交易去发财。我们没有别的,只有这个身子,只有这个身子。”
她捶着胸脯,就像一个悔罪的人在忏悔。只见她满脸涨红,情绪激昂,朝床铺走去:“只好认了,是个漂亮女孩,就应该靠这个活着,要不然就得苦一辈子……苦一辈子……没有选择的余地。”
接着,她话锋一转,又回到她的看法:“况且,那些正经女人,也不是那么玉洁冰清啊!按说,她们才是婊子呢,明白吗?因为没有什么强迫她们。她们有钱,有钱过日子,有钱消遣,她们由于淫荡才找男人。她们才是婊子呢。”
她就站在床前,而伊韦特惊慌失措,想喊“救命”,想赶紧逃开,她像挨了打的孩子那样哭号。
侯爵夫人住了口,她看着女儿,见女儿悲痛欲绝,她自己也感到心如刀绞,十分内疚,一时又心疼又怜悯,便张开手臂,扑倒在床上,也痛哭流涕,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要知道,你叫我多难受。”
母女俩一起哭了很久。
不过,侯爵夫人的忧伤不会持久。她慢慢站起身来,悄声地说道:“好了,宝贝,生活就是这样,有什么办法呢?现在什么也改变不了啦,必须适应生活。”
伊韦特还在哭泣,这次打击太重了,太出乎意料了,她无法思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母亲又说道:“好了,起来吧,去吃午饭,不要让人看出什么来。”
姑娘说不出话,只是摇了摇头,她抽抽搭搭,终于缓慢地说道:“不,妈妈,你知道我对你说过的话,我不会改变主意的。他们不走,我决不出屋。那些人,我一个也不想再见到,永远,永远不见。他们若是再来,我……我……你就休想再见到我了。”
侯爵夫人已经擦干了眼泪,激动一阵也乏了,她咕哝道:“喏,考虑考虑吧,要理智一些。”
她沉默了一分钟,接着又说道:“对,今天上午,你最好还是休息一下。下午我再来瞧你。”
她亲了亲女儿的脑门儿,便回去换衣服了,她倒是已经平静下来了。等母亲一走,伊韦特便起来,跑去插上房门,免得有人来打扰,然后,她就思索起来。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女仆来敲门,在门外问道:“侯爵夫人让我问问小姐需要什么不,午饭想吃点什么?”
伊韦特回答:“我不饿,只求不要再来打扰我。”
于是,她卧床不起,就好像患了重病似的。
将近三点钟时,又有人来敲门。她问道:“谁呀?”
是她母亲的声音:“是我,宝贝。我来瞧瞧你怎么样了。”
伊韦特颇犯踌躇,她怎么办呢?她还是去开了门,回头又躺下了。
“怎么样,你觉得好些吗?你不想吃个鸡蛋吗?”
“不,谢谢,什么也不想吃。”
奥巴尔第夫人挨着床坐下来,母女二人都不吭声,她见女儿的双手放在被单上,一动不动,便问道:“你还不起床吗?”
伊韦特回答:“起床,一会儿就起来。”
接着,她口气严肃地缓慢说道:“我考虑了很多,妈妈,做出了……做出了这样的决定。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再也不要提了。可是将来,那就不一样了……否则的话……否则的话,该怎么做我知道。现在,这事就到此为止吧。”
侯爵夫人本以为解释清楚了,一见这架势,就有点不耐烦了。现在还这样就太过分了。这么大个姑娘蠢透了,这种事早就该知道了。不过,母亲没有接过话茬儿,只是重复问道:“你起来吗?”
“是啊,这就起来。”
于是,母亲就侍候她起床,把袜子、胸衣、裙子都给她拿来,又亲了亲女儿。
“晚饭前出去走走好吗?”
“好吧,妈妈。”
母女二人出了门,沿着河边散步,一路也就随便聊些家常事。
四
次日一大早,伊韦特就独自一人出去了,坐到塞尔维尼给她读蚂蚁故事的地点,暗自思量:“不做出决定我决不离开这里。”
河水就在面前,在她脚下流淌。这一河段水流湍急,冲荡回旋,卷起许多大泡沫,形成深深的漩涡,默默地流逝。
她全面考虑了这种处境和摆脱的办法。
她所提出的条件,如果母亲不严格遵从,不放弃那种生活、那个圈子,不放弃一切,同她到遥远的地方去隐居,那她又该怎么办呢?
她可以一个人离开……逃走。可是,逃到哪儿去呢?怎么走呢?靠什么生活呢?
靠双手干活吗?干什么呢?找谁能给她活干呢?而且,过那种女工的、平民姑娘的穷苦日子,她也觉得有点丢人,有点配不上她。她想效仿小说中的年轻女子,去做家庭教师,被那家的少爷看上并结婚。不过,她本人也得是大家闺秀才行,一旦男方的父亲怒斥她骗取他儿子的爱,她就能自豪地回答:“我名叫伊韦特·奥巴尔第!”
这一点她做不到。即使可行,这也是个很一般的、陈旧的办法。
进修道院也好不到哪儿去。况且,她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落发修行的志向,内心那点虔诚既短暂又断断续续。她这种身世,别指望有谁娶她而把她救了。从男人那里得不到任何救助,哪条路都行不通,根本没有彻底解决的办法!
后来,她想干一件有气魄的事,一件真正伟大、真正刚烈、可成为榜样的事:她决心一死。
她一下子就决定了,而心情如此平静,就像决定去旅行一样,根本没有考虑,也没有正视死亡,不明白这一了结就不可能重新开始。要一去不复返,要永远告别大地和生活。
她以青年的狂热和轻率,立刻准备走这条绝路。
于是,她又考虑采取什么办法,然而觉得所有办法执行起来都很难,都不保险,还要伴随一种她所厌恶的过火行为。
她很快就放弃了使用匕首和手枪的办法,唯恐失手,仅仅落个残疾或毁损容貌,没有一只训练有素而准确无误的手是不行的。随后她又放弃上吊和投河的办法,用绳索上吊太普通,是穷人的自杀办法,既可笑又丑陋,而投河自尽她又会游泳。剩下来也只有服毒了,可是服哪种毒药呢?几乎每一种都令人痛苦,引起呕吐。她既不愿吃苦头,也不愿呕吐。于是她想到麻醉药氯仿,还记得在报纸社会新闻栏上,看到一个少妇如何用这种办法窒息而死。
心下这样一决定,她立刻产生一种快感,产生一种窃喜和自豪的感觉。别人会看出她是什么人,有多大身价。
她回到布吉瓦尔,去了一家药铺,谎称牙痛,要买一点氯仿。药剂师认识她,便卖给她一小瓶这种麻醉药。
接着,她又步行去克鲁瓦西岛,又买了一小瓶这种毒药,再到夏图弄到手第三小瓶,到勒伊搞到了第四小瓶。赶回家吃午饭已经迟到了,她跑了这么一大圈,早已饥肠辘辘,吃得很多,如同锻炼之后肚子空了的人那样胃口大开。
母亲见她狼吞虎咽,心里很高兴,终于放下心来,在离开餐桌的时候,她对女儿说:“我们的所有朋友要来这里过星期天。我邀请了亲王、骑士和德·拜尔维涅先生。”
伊韦特的脸略微失色,但是没有说什么。
不大工夫她就出门了,去火车站买了去巴黎的车票。
整整一下午,她就挨家跑药店,每到一家就买一点氯仿。
她口袋里装满了小药瓶,傍晚才回家。
次日,她又开始采购,偶尔进一家药品杂货店,一次竟然买了四分之一升。
星期六是个阴天,气温不太高,她没有外出,一整天躺在坪台的柳条长椅上。
她毅然决然,心情十分平静,几乎什么也不想。
次日,她要打扮得漂亮一些,换上了对她非常合适的蓝色衣裙。
她照着镜子,突然暗自说道:“明天,我就死了。”随即莫名其妙地浑身打了个寒战,“死啦!我再也不能说话了,再也不能想事了,谁也见不到我了。而我呢,再也见不着这一切了!”
她仔细端详自己的面孔,仿佛从未见过似的,尤其细细打量她的眼睛,在自身有许多发现,看出自己还不了解的相貌的隐秘特征。她这样瞧着自己不免惊奇,就好像面对一个陌生人、一个新朋友。
她心中暗道:“这就是我,镜子里的人就是我。瞧瞧自己的模样,这种感觉该有多怪呀!真的,没有镜子,我们永远也不会认识自己。别人都可能知道我们长什么样子,而我们自己却一无所知。”
她抓住长发辫,拉到胸前,眼睛盯着自己的每个手势、每种姿态和每个动作,心中想道:“我有多美呀!明天,我就死了,死在我的床上。”
她望了望床铺,恍若看见自己直挺挺躺在床上,脸色同被单一样白。
“死了。装进棺材里,埋到地下,过一星期,这张脸、这双眼睛、两边的脸蛋,就全腐烂变黑了。”
她心头一紧,不禁惶恐不安。
阳光灿烂,照耀着田野,从窗口进来温煦的空气。
她坐下来,想着“死亡”这件事,还以为世界会因为她而消失。怎么可能?这个世界不会有丝毫变化,甚至她的房间也不会变动。她的房间还会保持原样,还是这张床、这几把椅子、这个梳妆台,然而,她却永远走了,也许除了她母亲,谁也不会感到悲伤。
可能有人说:“这个小伊韦特,长得多美呀!”仅此而已。她瞧着搭在椅子扶手上的这只手,再次想到躯体会腐烂,化为腐臭的一摊黑浆。想到此处,她又一阵恐惧,浑身不寒而栗。她总觉得,她是整个世界的组成部分,是田野、空气、阳光、生活的组成部分,因此,她怎么也弄不明白,她本人消失了,整个大地怎么可能不毁灭呢?
花园里传来欢声笑语、招呼应答,正是乡间聚会开始时的那种喧闹。伊韦特听出德·拜尔维涅那洪亮的歌喉:
我在你窗下等待,
啊!请你赏光出来。
她不假思索就站起身,走到窗口瞧瞧。大家鼓起掌来。他们共有五个人,还有两位先生她不认识。
她急忙退回来,一想到这些男人到她母亲这儿,到一个娼妓这儿来寻开心,就不禁心痛欲裂。
吃午饭的铃声响了。
“我要让他们瞧瞧人是怎么死的。”她心想。
她步伐坚定地走下楼,义无反顾,就像基督徒殉教者走进狮群等候的竞技场那样。
她笑吟吟地同客人握手,态度和气,但略显得有点高傲。塞尔维尼问她:“今天,您的脾气不那么糟啦,小姐?”
她回答的语气很严肃,但又很怪:“今天,我要胡闹一通。我上来巴黎人的脾气了,您可小心点。”
说着,她又转向德·拜尔维涅先生,说道:“您来当我的侍从骑士吧,我的小马尔沃瓦齐。吃完午饭,我带你们大家去,马尔利那儿有热闹。”
的确,马尔利那儿有娱乐活动。新来的两位客人:塔米纳伯爵和德·布里克托侯爵,一一被引见给她。
她在餐桌上不大开口说话,以便备足精神,下午好好乐一乐,什么也不让人看出来,再让人大吃一惊,纷纷说道:“谁想得到呢?看样子她多高兴、多乐和呀!这些人的脑袋里究竟想些什么呀?”
她竭力不想晚上的事,不想她选定的所有人都在坪台的那一时刻。
她还尽量多喝酒,以便情绪高涨,两小杯上等香槟酒喝下去,离开餐桌时脸就红红的,有点晕晕乎乎,浑身发热,头脑也发热,她觉得现在变得胆大,视死如归了。
“上路!”她嚷了一声。
她挽起德·拜尔维涅先生的手臂,并且调动其他人的行进队列:“好,你们要组成我的队伍!塞尔维尼,我任命你为中士,您要到队列之外,走在右侧;而两个外国人、亲王和骑士,你们作为外籍卫士走在前头;还有两个新人伍的,今天刚拿起武器,就走在后面。前进!”
他们出发了。塞尔维尼模仿着吹起军号,而两位新客则装作敲鼓的样子。德·拜尔维涅先生有点不好意思,悄声说道:“好了,伊韦特小姐,要理智一点,这样有损您的名誉。”
伊韦特答道:“是我损害了您的名誉,雷齐内。至于我嘛,我可不大在乎。明天就不会出现了。算您倒霉,就不应该同我这样的女孩子出门。”
他们穿过布吉瓦尔村,引得散步者惊讶不已。人人都回头瞧瞧,居民跑到门口看热闹。从勒伊乘小火车来到马尔利的游人起哄嘘他们,站在月台上的人喊道:“扔进河里!……扔进河里!”
伊韦特迈着军人的步伐,挎着拜尔维涅的手臂,就好像拉着一个俘虏。她一笑不笑,苍白的脸上神情十分严肃,一点表情都没有,叫人毛骨悚然。塞尔维尼停止吹号,高喊口令。亲王和骑士开心极了,觉得这别出心裁,趣味高雅。两个新来的年轻人一直不停地敲着鼓。
他们到了聚会地点,当即引起轰动。一些粉头鼓掌欢迎,一些男青年则讪笑,一位胖先生由妻子挎着胳臂,以羡慕的口吻说道:“瞧人家多会寻开心!”
伊韦特看见有木马转椅,就强迫拜尔维涅上去,坐在她右边,而她的部下都爬上后面的木马。等这项游戏玩完一场,她还不肯下来,迫使她的随从都待在这种儿童的坐骑上,一连玩了五场,围观的人乐不可支,高声开着玩笑。德·拜尔维涅先生面无血色,下来时恶心得厉害。
然后,伊韦特又在木板房货摊之间游荡,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她的随从挨个儿量体重,还让他们买一些可笑的玩具,每人都有一大包。亲王和骑士开始觉得玩笑开得太过分了。只有塞尔维尼和那两名鼓手毫不气馁。
他们终于走到村边了。这时,伊韦特样子怪怪的,用恶毒的目光打量她的随从,脑子里又闪过一个奇妙的念头,让他们沿着塞纳河陡峭的右岸排成一行。
“谁最爱我,就跳下水去。”她说道。
谁也没有往下跳。他们身后聚了一堆人。一些系着白围裙的妇女惊愕地看着这场面。两名穿着红色短军裤的士兵则嘿嘿地傻笑。
伊韦特重复道:“怎么,你们当中就没有一个人,因为渴望我而跳下水吗?”
塞尔维尼咕哝一句:“天啊,跳就跳。”于是他挺直身子跳进河里。
咕咚一声,水溅到伊韦特的脚上。人群中一阵惊喜,嗡嗡议论起来。这时,姑娘从地上拾起一小块木头,投到水流中,喊了一声:“拿回来!”
这个年轻人便游过去,像狗那样用嘴叼住漂着的木块,带了回来,又爬上陡峭的河岸,单腿跪下,将木块献给姑娘。
伊韦特接过木块,说道:“干得漂亮。”
姑娘亲热地拍他一下,又抚弄他的头发。
一位胖太太不禁气愤地嚷了一声:“真没见过!”
另一个人也说道:“还能这样取乐!”
一个男人则明确表示:“为了一个轻狂的姑娘跳下水,这种事我可不干!”
伊韦特又挽住拜尔维涅的手臂,劈面对他说:“您是个十足的小傻瓜,我的朋友,您还不知道您错过了什么。”
大家又往回走。伊韦特向行人投去恼恨的目光。
“所有这些人,样子都多蠢啊!”她说道。
接着,她抬眼瞧着同伴的脸,说道:“而且,您也一样。”
德·拜尔维涅先生颔首领受。伊韦特回头一看,亲王和骑士不见了。塞尔维尼无精打采,浑身湿漉漉的,他不再充当号手了,哭丧着脸,走在两个疲倦而不再佯装敲鼓的青年身边。
这时,她冷笑起来:“哈!看样子你们玩够了。你们所说的玩乐,不就是这个吗?你们为这个而来,我为了你们的钱就陪你们玩乐。”
她不再说什么,径直朝前走去。可是,拜尔维涅忽然发现她流泪了,一时慌了神,急忙问道:“您怎么啦?”
伊韦特咕哝道:“别管我,这不关您的事。”
然而,他还像傻子似的追问:“嗳!小姐,瞧您,究竟怎么啦,谁惹您伤心啦?”
伊韦特不耐烦了,重复说:“您还不住口!”
接着,她再也忍不住压抑在心头的极度悲伤,忽然失声痛哭,来势凶猛,已无法再往前走了。
她双手捂住脸,一时泣不成声,悲痛欲绝,哽咽得喘不上气来。
拜尔维涅站在一旁束手无策,反复说道:“我一点也摸不着头脑。”
这时,塞尔维尼突然走上前来:“我们回去吧,小姐,不要让人瞧见您在大街上哭。您这样做既然伤心,为什么还这么胡闹呢?”
塞尔维尼抓住她的胳臂,将她拖走了。可是一到别墅的铁栅门,她撒腿就跑,穿过花园,跑上楼去,独自关在房间里了。
直到开晚饭时,她才重又露面,脸色十分苍白,神态十分严肃。然而,大家的情绪都很欢快。塞尔维尼在当地一家商店买了一身工装,有一条丝绒裤子、一件绣花衬衣、一件针织衫、一件外衣,现在,他也以平民的口气说话。
伊韦特感到逐渐丧失勇气,想尽快了结。等到一喝完咖啡,她又上楼回房间了。
她听见窗下的欢声笑语。骑士在开浪荡的玩笑,讲些粗俗而笨拙的外国文字游戏。
她听着这些越发绝望。塞尔维尼有几分醉意,模仿工人酒鬼的样子,称侯爵夫人为老板娘,他猛然又叫萨瓦尔:“喂!老板!”
逗得众人哄堂大笑。
于是,伊韦特横下一条心。她先拿一张信笺,写道:
我死了,决不想成为别人玩弄的女人。
伊韦特
布吉瓦尔,星期日晚九时
继而,她又写了一句附言:
永别了,妈妈,请原谅。
她封上信封,上面写着“奥巴尔第侯爵夫人亲启”的字样。
然后,她把长椅推到窗口,又将一张小桌拉到手边,上面并排放了一把棉花和那一大瓶氯仿。
一棵鲜花盛开的高大玫瑰树,从坪台一直伸到她的窗前,在夜晚散发着柔和的清香,由微风徐徐送来。她呼吸了一会儿这种芬芳。上弦月在幽暗的夜空升起,左角蚀掉一块,还不时被小片浮云遮住。
伊韦特心想:“我要死啦!我要死啦!”
她的心难受极了,在无言地痛哭,使她喘不上气来。她感到需要求助什么人,需要被人拯救和得到爱。
塞尔维尼的声音响起来,他在讲述一个下流故事,不时被爆发的笑声打断。侯爵夫人的欢笑声格外突出,她一再重复说:“这种事,只有他讲得出来!哈!哈!哈!”
伊韦特拿起药瓶,拔下瓶塞,往棉花上倒了一点药液,一股刺鼻的、甜丝丝的怪味扩散开来。她将棉花团拿到唇边,猛吸一口极富刺激的味道,不禁咳嗽起来。
于是,她闭上嘴,开始用鼻子吸入,连续深呼吸,吸进这种致命的挥发气体。现在她闭上眼睛,力图停止一切思想活动,不再思考,也不再感知了。
起初她觉得,胸膛扩展了,张大了,刚才还沉重忧伤的心灵,现在变得轻松了,就好像掀掉了压在上面的重负,一下子减轻了,飞起来了。
一种鲜明的舒适感传遍周身,一直传到四肢,传到脚趾和手指,渗透肌肉,这是一种朦朦胧胧的迷醉,一种轻柔温和的兴奋。
她发觉棉花团干了,奇怪自己还没有死。她的感官似乎更敏锐、更细腻、更警觉了。
坪台上最轻微的说话声,她都听得见。克拉瓦洛夫亲王讲述他在决斗中,如何杀掉一位奥地利将军。
继而,她倾听夜晚的声响,听见很远的乡村一只狗断断续续的吠声、蟾蜍的短促的鸣叫,以及细微难辨的沙沙的树叶声。
她再次拿起药瓶,重又浸湿小棉团,又开始往里吸气。有一阵工夫,她什么感觉也没有了,继而,她又像刚才那样,被这种缓慢而美妙的舒适感控制了。
她往棉花团上倒了两次氯仿。现在,她迷上了这种肉体上和精神上的感觉,迷上了这种诱使灵魂进入梦幻的麻木状态。
她觉得自己的骨骼没了,肌肉没了,腿没了,胳膊没了,仿佛在她不知不觉中,这些全被悄悄剥夺了。氯仿把她的躯体掏空了,只给她留下了思想。不过,她感到她的思想从未像现在这样清醒、这样活跃、这样开阔、这样自由。
她又想起了遗忘已久的事情,有她童年的一些琐事、曾经令她高兴的一些小事。她的神思突然空前活跃起来,在完全不同的意念中腾挪跳跃,光顾无数的奇遇,在过去的岁月中徜徉,在期望将来发生的事件中流连不返。她那活跃而又懒洋洋的思想,有一种肉欲的魅力,她这样一想,就有飘飘欲仙的感觉。
她始终能听见说话的声音,但是分辨不清,在她听来意思不同了。她渐渐深入,并且迷失在奇异的、变幻的一种仙境里。
她乘坐一条大船,沿着开满鲜花的美丽国家航行,她望见岸上有人,而那些人讲话声音很高。后来,她上了岸,也没有想是如何下船的。塞尔维尼穿着王子的服装,前来接她去看一场斗牛。
街道上行人熙熙攘攘,边走边交谈,她听着他们的谈话毫不奇怪,就好像认识这些人似的。因为,她在梦幻般的麻醉中,一直能听见她母亲的朋友们在坪台上的说笑声。
再过一会儿,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后来她又醒了,这种麻木状态十分惬意,而现在回想起来却颇费力了。
看来她还没有死。
不过,她身体特别通泰,精神特别畅快,只觉得完全缓过来了,并不想急于结束这种状态,倒是愿意让这种美妙的迷醉状态延续下去!
如此呼吸缓慢,眼睛望着对面树梢上的月亮。她的头脑里发生了变化,想法同刚才不一样了。氯仿麻醉了她的肉体和心灵,也缓解了她的痛苦,麻痹了她求死的意志。
她为什么就不能活下去呢?她为什么就不能得到爱呢?她为什么就不能过上幸福生活呢?现在,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可能的,容易实现也肯定能够实现。在生活中,什么都是甜美的、适意的、迷人的。可是,她还要这样冥想下去,便又往棉花团上倒了点梦幻之液,重又开始呼吸,但不时将药棉从鼻孔移开一点,以免吸入过量而死去。
她望着月亮,看见月中有个女子的形影。她在毒药产生的迷幻中,思想又开始驰骋了。那女子的形影在天空中荡来荡去,然后又唱起歌来,用她十分熟悉的嗓音高唱《爱的颂歌》。
那是侯爵夫人刚回屋弹起钢琴。
现在,伊韦特长了翅膀,在这月光皎沽的美好夜晚,她开始在树林与河流上空飞翔。她张开翅膀,扇动翅膀,由风托举着,就像由爱抚托举一样,畅快地飞旋。她在空中上下翻飞,只觉得空气亲吻着肌肤,而且速度极快,非常迅疾,来不及看清下面的景物。继而,她又坐在一个池塘边上,手拿着钓鱼竿在垂钓。
她从水中拉起钓鱼线,拉上来一条非常华丽的珍珠项链,正是她早些时候渴望得到的。现在得到这件首饰,她丝毫也不感到惊讶。她忽而又注视塞尔维尼,不知他是如何来到她身边的,也在垂钓,而且从河里钓上来一匹木马。
继而,她再次感到自己又醒来,听见下面有人叫她。
她母亲喊道:“伊韦特,你倒是吹灭蜡烛啊!”
随后,又响起塞尔维尼那清亮而滑稽的声音:“您倒是吹灭蜡烛啊,伊韦特小姐。”
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跟着喊:“伊韦特小姐,把您的蜡烛吹灭。”
伊韦特又往棉花团上倒了点氯仿,但她不想死了,就把药棉放得离脸远一点,她既能呼吸新鲜空气,整个房间又能充斥这种麻醉药令人窒息的气味,因为她明白,他们就要上楼来了,于是,她摆出一种松弛的姿态,一种亡逝的姿态,就这样等待。
侯爵夫人说道:“我真有点担心!这个小疯丫头,桌子上还点着蜡烛就睡着了。我要派克列芒丝去吹灭了,再把阳台那扇大敞四开的窗户关上。”
不大工夫,女仆就来敲门,叫道:“小姐!小姐!”
听听没有动静,她又叫道:“小姐,侯爵夫人让您吹灭蜡烛,关上窗户。”
克列芒丝又等了一会儿,接着就用力敲门,喊道:“小姐!小姐!”
由于伊韦特不应声,女仆便去回复侯爵夫人:“小姐一定是睡着了,房门插着,我叫不醒。”
奥巴尔第咕哝道:“她总不能就这样睡一夜吧?”
于是,大家在塞尔维尼的倡议下,都聚在姑娘的窗下,齐声呼叫:“嘿!嘿!……乌拉!……伊韦特小姐!”
在寂静的夜晚,他们的呼叫声显得很响亮,在月光下清明的空气中飘飞,在这沉睡的地方传开,他们听见这喊声犹如疾驶的火车渐渐远逝。
可是,伊韦特还不答应,侯爵夫人就说道:“但愿她没出什么事,我开始担心了。”
这时,塞尔维尼从顺着墙长的高大的玫瑰树上摘下几朵红玫瑰花,又摘了一些尚未开放的花蕾,便从窗口往姑娘的房间投掷。
伊韦特收到第一朵花时,还吓了一跳,险些叫起来。接着,又有几朵花落到她衣裙上,头发上,有的还越过她脑袋,一直飞到床上,花雨落了满床。
侯爵夫人嗓子有点哽咽,又喊一遍:“喂,伊韦特,答应我们一声啊!”
这时,塞尔维尼郑重地说道:“真的,这不正常,我要从阳台爬上去。”
骑士一听就恼了:“对不起,对不起,这可是一种特殊的优待,我还要干呢,这方式再好不过……这时机也再好不过……能得到这样一次幽会!”
别人都以为这是姑娘耍的花招,便纷纷嚷道:“我们抗议。这是预谋好了的。不能让他上,不能让他上。”
然而,侯爵夫人却很着急,连声说道:“总得有人去瞧瞧啊!”
亲王富于戏剧性地打了个手势,说道:“她就是照顾公爵,把我们抛弃了。”
“咱们用钱币来猜正反面,谁猜中谁上。”骑士提出要求。
他从兜里掏了一枚面值一百法郎的金币。
他首先和亲王竞猜。
“反面。”他说道。
掷出来的是正面。
亲王来掷钱币,他对萨瓦尔说:“您猜吧,先生。”
萨瓦尔说:“正面。”
结果是反面。
接着,亲王又同其他人竞猜,所有人都输了。
现在对垒的只剩下塞尔维尼了,他神气十足地声称:“没错,他作弊!”
俄国人将手放到胸口,又把金币递给对手,说道:
“您来掷吧,我亲爱的公爵。”
塞尔维尼接过金币,往上一抛,同时嚷道:“正面!”
这次又是反面。
塞尔维尼躬身退让,指着阳台的柱子:“请上吧,我的王爷。”
然而,亲王却皱着眉头,环视周围。
“您找什么呢?”骑士问道。
“我……我……我要找……一架梯子呗。”
众人哄堂大笑。萨瓦尔走上前,说道:“我们来助您一臂之力。”
他用那双大力士的手臂,一下子将亲王举起来,同时嘱咐说:“您抓住阳台。”
亲王立刻抓住,萨瓦尔便松开手。亲王吊在那里,两脚悬空乱蹬。这时,塞尔维尼走上前,抓住他寻找支点乱动的两只脚,用全力往下一拉,亲王两手只好松开,身子像一件大包裹,恰好落在上前扶他的德·拜尔维涅先生的肚子上。
“现在轮到谁啦?”塞尔维尼问道。
没人站出来。
“喂,拜尔维涅,大胆点。”
“谢谢,亲爱的,我还要这把骨头呢。”
“喂,骑士,您一定有攀登爬高的习惯。”
“我给您让位,亲爱的公爵。”
“嗬!……嗬!……那我就只好遵命了。”
塞尔维尼围着柱子仔细打量。
接着,他一纵身,双手抓住阳台,用臂力引体向上,像体操运动员那样,翻过了栏杆。
所有人都仰面观看,纷纷鼓掌。不料,他又立刻跑回阳台,喊道:“快来呀!快来呀!伊韦特昏过去啦!”
侯爵夫人尖叫一声,冲向楼梯。
姑娘双眼紧闭,佯装死去。她母亲惊慌失措,扑到她身上。
“您说,她怎么啦?她怎么啦?”
塞尔维尼拾起掉在地板上的氯仿瓶子,说道:“她窒息了。”
接着,他侧耳贴在姑娘心口听了听,又补充一句:“不过,她还没有死,我们能把她救过来。这儿有氨水吗?”
“什么……什么……先生?”
“镇静药水。”
“有,先生。”
“马上拿来,让房门敞着通风。”
侯爵夫人跪在地下,失声痛哭。
“伊韦特!伊韦特!我的女儿,女儿,亲爱的女儿,听着,回答我呀,伊韦特,我的孩子呀!噢!上帝!我的上帝!她怎么啦?”
几个男人也惊慌失措,在屋里乱转插不上手,只拿过来水、毛巾、杯子和醋。
有个人说:“应当给她脱了衣裳。”
这时,侯爵夫人已经昏了头,要给女儿脱衣服,却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她两手发抖,越急越乱,实在没法,便呻吟道:“我……我……我弄不了,我弄不了……”
女仆拿来一瓶药水,塞尔维尼拔开瓶塞,往一块手帕上倒了半瓶,然后将手帕贴在窒息的伊韦特的鼻子下方。
“好了,她呼吸了。”塞尔维尼说道,“不要紧的。”
他用这种气味刺鼻的药水给她擦鬓角、脸颊和脖颈。
接着,他示意让女仆解开姑娘胸衣的带子,等她身上只剩下衬裙和衬衣时,就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可是,他闻到这大部分裸露的身体的气味,接触这肌肤,而在怀抱中略微弯曲而勉强遮住的汗湿的乳房,就在他嘴唇下方,他不禁浑身颤抖,内心悸动。
他将姑娘放到床上,直起身时脸色十分苍白。
“不要紧的,”他说道,“一会儿她就能醒来。”
因为,他听见姑娘的呼吸持续而平稳了。这时,他发现男人都在场。眼睛都盯着躺在床上的伊韦特,便因嫉妒而恼怒,走过去对他们说:“先生们,房间里人太多了,劳驾都出去,只留下萨瓦尔和我陪着侯爵夫人。”
他的口气生硬而不容置疑。其他人立刻退出去了。
奥巴尔第夫人抱住她的情夫,仰头望着他,嚷道:“把她救活……噢!把她救活!……”
这工夫,塞尔维尼转过身去,看见桌上有一封信,就一把抓起来,看了看收信人,心下便明白了,想道:“也许最好不让侯爵夫人知道。”他撕开信封,扫了一眼信上的两行字:
我死了,决不想成为别人玩弄的女人。
永别了,妈妈,请原谅。
伊韦特
“见鬼,”他想道,“这可值得深思。”
于是,他把信藏进自己兜里。
然后,他又走到床前,忽然想到姑娘早已恢复知觉,但是由于羞愧难当,又怕人问,还不敢动弹。
现在,侯爵夫人跪在地上,头靠着床脚哭泣。突然,她说道:“请位医生来,应当请位医生来。”
这工夫,塞尔维尼刚同萨瓦尔低声交谈几句,他又对侯爵夫人说:“不用,没事了。这样吧,您先出去一会儿,只需一小会儿,我向您保证,等您再回来的时候,她准会拥抱您。”
于是,男爵抓住奥巴尔第夫人的胳臂,将她扶起来,拉出房间。
这时,塞尔维尼坐到床沿,拉起伊韦特的手,说道:“小姐,您听我说……”
她不应声。她躺在床上觉得特别舒服,特别温馨又特别温暖,永远也不想动弹,也不想说话,就这样一直生活下去。一种无限的舒适感传遍周身,舒服极了,她从未有过类似的感觉。
清风柔和,送进夜晚温煦的空气,不时拂面,十分美妙,又难以觉察,宛如一种爱抚,好似清风的吻,又像扇子徐徐扇来的爽气,而这把扇子是由树林的所有枝叶、夜晚的所有阴影、河流的薄雾,以及所有花朵做成的。要知道,从楼下掷进房间并掷到床上的玫瑰花,以及攀缘到阳台上的玫瑰花的淡淡香味,同晚风送来的清新宜人之气相交混了。
她闭着眼睛,呼吸这样好的空气,在药力持续的麻醉中,心神舒坦,丝毫也没有死的愿望了,只有强烈而迫切的生的欲望,不论以何种方式获得幸福的欲望,还有得到爱,是的,得到别人的爱的欲望。
塞尔维尼重复道:“伊韦特小姐,请听我说。”
这时,姑娘才决定睁开眼睛。塞尔维尼见她又有些生气了,便接着说道:“瞧您,瞧您,何必这样胡闹呢?”
姑娘讷讷说道:“我可怜的米斯卡德,我太伤心了。”
塞尔维尼慈父一般握住她的手:“正是这一点对您有极大的好处,嗯,是的!喏,您要答应我,再也不这么干了,好吗?”
她没有回答,但是微微点了点头,还伴随一下不易看出而只能意会的微笑。
塞尔维尼从兜里掏出他在桌上发现的信,说道:“这还要交给您母亲看吗?”
姑娘皱皱额头,表示“不必”。
塞尔维尼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他觉得这事情无法解决,便小声说道:“我亲爱的小朋友,最难受的事情也得认了。我完全理解您的痛苦心情。我答应您……”
姑娘结结巴巴地说:“您心肠好……”
二人不说话了。塞尔维尼注视她,看出她的眼睛流露出动情的、难以自持的神色,忽然,她抬起两只手臂,仿佛要把他拉近似的。塞尔维尼俯下身去,感到她在呼唤他,二人的嘴唇贴在一起了。
他们闭着眼睛,就这样待了很久。然而,塞尔维尼却意识到他要失去理智了,便站起身来。现在,伊韦特冲他微笑,那是一种温情的真笑,同时,她的两只手还抓着他的肩头。
“我去叫您的母亲。”塞尔维尼说道。
伊韦特轻声说道:“再等一小会儿,我感觉好极了。”
她沉默了片刻之后,又极轻极低,用他勉强听得见的声音说:“您会非常爱我吗,您说是吗?”
塞尔维尼跪在床边,亲吻她没有抽回去的手腕:“我崇拜您。”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他一纵身站起来,以他那平时总带几分讥讽的声音嚷道:“您可以进来了,现在行了。”
侯爵夫人张开双臂,扑向女儿,发狂似的紧紧搂住她,已是泪流满面了。塞尔维尼在一旁则心花怒放,肉体处于亢奋状态。他朝阳台走去,要呼吸呼吸夜晚的清新空气,嘴里哼唱着:
女人水性又杨花,
相信她们皆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