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开门,所有的人都在那里”(1)

一月十一日

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男人轻轻挪动了一下身子,闷哼了一声。

负责这个病房的护士从她的桌后站起身,向他走来。她调整了一下他的枕头,并帮他摆好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安格斯·麦克沃特只能咕哝一声来表达谢意。

他的内心正承受着反抗和怨愤情绪的煎熬。

本来此时此刻一切都应该结束了的。他也本该得到了解脱!可都怪那棵从悬崖峭壁上长出来的该死的蠢树!还有那些全然不惧冬夜严寒,非要跑到悬崖边上去约会的多管闲事的情侣!

要是没有他们(以及那棵树!)的话,这一切早就已经结束了——一猛子扎进深深的冰水中,兴许还会扑腾几下,然后便陷入永眠——一条百无一用的生命就此终结。

而现在他在哪儿?拖着一个摔坏了的肩膀荒唐可笑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还得等着因为试图自杀而接受治安法庭的传讯。

命是他自己的,难道不是吗?

而且如果他自杀成功了,他们估计也会把他看成一个精神失常的人,假装虔诚地给他下葬的。

精神失常,真要命!他的头脑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对于一个处于他这种境地的人来说,自杀才是最合逻辑最明智的选择。

穷困潦倒到了极点,疾病缠身无望恢复,老婆跟着别的男人跑了。没有工作,无人关爱,金钱、健康和希望一样儿都不剩,自行了断无疑是唯一行得通的解决方法了吧?

而此时,他却身陷这种让人啼笑皆非的窘境。用不了多久他就得接受一个道貌岸然的治安法官的训诫,只因为他做了这么一件于自己有益并且顺理成章的事儿,要知道,这条命可是属于他的,而且只是属于他的啊。

他生气地抽了抽鼻子,一股热浪涌遍全身。

护士又出现在他的床边。

她很年轻,一头红发,长着一张和蔼亲切中带着点儿茫然的脸。

“您觉得很疼吗?”

“不,我不疼。”

“我给您一些能帮您入睡的药吧。”

“你什么药都别给我。”

“可是——”

“你觉得我就忍受不了这一点点的疼痛和失眠吗?”

她莞尔一笑,温柔中带有几分傲气。

“医生说您可以吃点儿东西了。”

“我不关心医生说什么。”

她整了整他的被子,把一杯柠檬水拿得离他近了些。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道:

“抱歉,我有点儿粗鲁。”

“噢,没什么的。”

对于他的臭脾气她竟然丝毫不为所动,这让他有些生气。即便这么闹也无法穿透这个护士身上那层满布着恣意冷漠的铠甲。在她眼里,他只是个病人——而非一个男人。

他说:“多管闲事——全都是多管闲事……”

她用责备的口吻说道:

“哎,哎,这么说可就不太合适了。”

“合适?”他反问道,“合适?我的老天爷啊。”

她平静地说道:“到明天早上您就会觉得好些了。”

他咽了口唾沫。

“你们这帮护士。你们这帮护士啊!你们根本就是不通人情!”

“可您看,我们知道什么对您最好。”

“这才是最可气的地方呢!包括你、医院,还有这个世界,不停地多管闲事!以为自己知道什么对别人最好。我想要自杀,你明白吗,啊?”

她点点头。

“我要不要从那个悬崖上跳下去是我自己的选择,关别人屁事。我已经活腻味了!”

她轻轻地啧啧几声,表示出某种抽象的同情。他是个病人,而她正通过让他充分发泄来安抚他。

“要是我想的话,凭什么不能自杀?”他问道。

她非常严肃地回答说:

“因为那是不对的。”

“为什么不对?”

她带着几分疑惑瞅着他。她自身的信念倒是没有发生动摇,只是由于拙于言辞,她实在解释不清自己对此的看法。

“呃……我是说……自杀是没有道理的。不管你喜不喜欢,你都必须活下去。”

“凭什么?”

“嗯,总得考虑考虑其他人吧,不是吗?”

“对我来说用不着。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因为我死了而受损丝毫。”

“您难道没有亲属吗?没有妈妈或者姐妹之类的?”

“没有。我曾经有个老婆,但她离开了我——离开得好极了啊!在她眼里我一无是处。”

“那你肯定也有些朋友吧?”

“不,我没有。我不是那种好打交道的人。听好了,护士小姐,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我也曾经是个乐天派,有一份好工作,还有个漂亮的老婆。后来出了一起车祸,我老板开的车,而我坐在车里。他想让我说车祸发生时他的驾驶速度没超过三十迈,其实不然,他当时开得都快五十迈了。车祸中没死人,没这方面的问题,他只不过是想跟保险公司证明自己没什么错误。呃,我不愿意按他的要求去说,那是个谎言,而我从不撒谎。”

护士说:“嗯,我觉得你做得对,完全正确。”

“你真这么想?可结果我这个牛脾气害我丢了饭碗。我的老板发怒了,他还阻止我找别的工作。我老婆烦我总是闲待着找不着活儿干,于是就跟我曾经的一个朋友跑了。他干得不赖,算是飞黄腾达了。而我只是得过且过,日子每况愈下。后来我又养成了喝点儿小酒的习惯,可那也没法帮我保住自己的饭碗。到最后,我的身体完蛋了——五脏六腑都喝伤了——医生告诉我永远都好不了了。这下子就真的没什么活头儿了。最简单也最利落的做法就是一死了之吧。我的命对我自己或者任何人来说都一无是处。”

小护士低声说道:“那可不好说。”

他笑了起来。这会儿他的脾气已经好些了。她那种有些天真的固执劲儿让他觉得挺有意思。

“我的好姑娘,我对别人还能有什么用啊?”

她语无伦次地说道:“你又不知道。你也许……某一天……”

“某一天?不会有这么一天了。下次我会确保十拿九稳的。”

她坚决地摇了摇头。

“哦,不,”她说,“现在你不会再自杀了。”

“为什么不会?”

“他们都不会的。”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们都不会的。”他现在是想要自杀的那帮人中的一个。就在他都已经准备要开口反驳的时候,与生俱来的诚实本性阻止了他。

他还会再自杀一次吗?他真的打算再试一回吗?

突然之间,他明白他不会了。没有什么理由。或许刚才她从专业的角度说出的那点就算是恰当的理由:一个人不会重复自杀。

不过这样一来,他就更加下定决心非要让她从道德伦理的角度认可他的观点。

“不管怎么说,我自己的生命,我有权利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不,不——你没有这个权利。”

“为什么没有?我的好姑娘,为什么?”

她满脸通红,手里一边摆弄着挂在脖子上那个小小的金色十字架一边说道:

“你不明白。上帝也许会需要你。”

他吃了一惊,瞪大双眼。他真不想给这种孩子气的信念泼冷水,于是取笑着说道:

“我猜没准儿哪天我会拦下一匹脱缰的惊马,救下马上的金发小孩儿——嗯?是这个意思吗?”

她摇摇头,为了试图表达她那些心里明白却又解释不清的想法,她急切地开口说道:

“也许只是在某个地方……什么都不用做……只是在某个时间,身处某个地方……噢,我说不清楚,但你可能只是……只是某一天走在一条街上,仅仅这样就相当于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也许你自己甚至都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这个红发的小护士来自苏格兰的西海岸,她家族中的某些成员拥有“洞察能力”。

或许,她依稀看到了这样一幅景象:在九月的一个夜晚,一个男人走在一条路上,而由此避免了另一个人的惨死……

二月十四日

房间里只有一个人,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就是这个人手中的钢笔从纸上一行行划过时的沙沙声。

没有人会看到纸上所写的内容。如果看到了,他们也很难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那上面写的是一份清晰缜密的谋杀计划。

有时候躯体会意识到控制着它的头脑——那是在它顺从地听命于这个控制着它活动的异己之物的时候。另一些时候,头脑则会意识到它拥有并且控制着一副躯体,从而利用这个身体来达到它的目的。

此时坐在那儿写东西的身影正处于后一种状态之中。这是个充满智慧的头脑,沉着冷静,掌控自如。这个头脑只有一个想法,一个目的——要置另一个人于死地。为了最终达到这个目的,一个阴谋正在纸面上精心筹划。每一种偶然情况,每一种可能性都被考虑在内。这件事必须确保万无一失。这个计划就像所有高明的计划一样,绝对不能机械刻板,在某些细节上必须有一些替代方案。而且,由于这个头脑很精明,它还知道必须要准备好相应精明的预案来应对意外情况的发生。但是阴谋的主线始终明确,并且已经经过了严密的验证。时间、地点、方法、谋杀对象……

这个身影抬起头来,用手拿起那几张纸,又仔细地通读了一遍。嗯,整件事情一清二楚了。

这张严肃的脸上掠过了一抹微笑。那是一抹有点癫狂的微笑。接着,这个人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正如人是由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出来的一样,眼前这个人也正在拙劣地模仿着造物主的那种喜悦之情。

是的,一切尽在计划之中——每个人的反应都有所预期和估计,每个人的善与恶都加以利用,使它们能够与这个邪恶的目的步调一致。

还缺少一样东西……

写字的这个人面带微笑,在纸上写下了一个日期——那是九月的一天。

随后,伴着一阵大笑,纸张被撕得粉碎,碎片被拿在手里穿过房间,丢进了熊熊烈焰当中。没有一丝疏忽。每一个碎片都被烧成了灰烬。现在,这个计划就只存在于它的制订者的头脑中了。

三月八日

巴特尔警司正坐在早餐桌旁,他在缓慢而又仔细地读着一封信,那是他太太刚刚眼泪汪汪地递给他的。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因为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这张脸的样子就像是用木头雕刻出来的一般,看上去就耐久可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让人过目不忘。巴特尔警司从来不会使人联想到才华横溢这个词,无疑他并不是个聪慧过人的人,然而他身上具有某些其他的特质,难以形容,却又强劲有力。

“我真没法相信,”巴特尔太太一边啜泣一边说道,“西尔维娅啊!”

西尔维娅是巴特尔警司和他太太的五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她今年十六岁,在梅德斯通[3]附近的学校上学。

信是那所学校的女校长安姆弗雷小姐写来的。这是一封意思明确,态度恳切,措辞极有分寸的信。信上白纸黑字地写着近一段时间以来,一系列的小偷小摸事件让校方伤透了脑筋,事情最后终于水落石出,西尔维娅·巴特尔已经坦白交代,安姆弗雷小姐希望尽早见到巴特尔先生和太太,以便“商讨一下这种状况”。

巴特尔警司把信叠好,放进自己的口袋,说道:“这件事交给我吧,玛丽。”

他站起身,绕过桌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说:“别担心,亲爱的,不会有事儿的。”

留下安慰和保证以后,他走出了屋子。

当天下午,巴特尔警司就来到了安姆弗雷小姐那间既有现代感又充满个人特色的会客室里,他正襟危坐,一双粗笨的大手放在膝盖上,面对着安姆弗雷小姐,想方设法让自己比平时看起来更像一个警察。

安姆弗雷小姐是一位颇有建树的校长。她极有个性——表现在很多方面,她思想开明,与时俱进,把遵守纪律和现代的自觉观念结合在了一起。

她的房间可以看作是米德威校风的代表。每一件东西都是清爽的燕麦色——大的广口花瓶里插着黄水仙,花盆里种的是郁金香和风信子。有一两件漂亮的希腊古董仿制品,两座高级的现代雕塑,墙上挂着两幅早期的意大利画作。在这一切的包围之中,安姆弗雷小姐自己则一袭深蓝套装,脸上的热切让人联想到认真负责的灵缇犬,厚厚的镜片后面是一双看起来很严肃的清澈的蓝眼睛。

“重要的是,”她以清晰悦耳的嗓音说道,“这件事应该得到妥善的处理。我们必须要顾及姑娘本人,巴特尔先生。西尔维娅她自己!最重要的是——她的人生不应该以任何方式遭到破坏。绝不能让她承担负罪感,就算要责备她的话,也得非常非常谨慎。我们必须要弄清楚这些小偷小摸行为背后的原因。也许是一种自卑情绪在作祟?你知道,她不是特别擅长运动,或许她会有一种想在其他领域里出出风头的朦胧愿望,那种想要宣扬自我的渴望?我们必须要非常非常小心。这也是为什么我想先单独见见你的原因——我得让你记住,对待西尔维娅要非常非常谨慎。我再重复一遍,找到这一系列举动背后的原因极其重要。”

“安姆弗雷小姐,”巴特尔警司说道,“这也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脸上不露声色,眼睛仔细地打量着女校长。

“我一直对她很和蔼。”安姆弗雷小姐说。

巴特尔简洁地应道:

“谢谢您,校长。”

“要知道,我是真心喜爱并且理解这些小家伙们的。”

巴特尔并没有直接回应。他说: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安姆弗雷小姐,我现在想要见见我女儿。”

安姆弗雷小姐再一次告诫他,向他强调要小心谨慎,慢慢来,不要招惹一个正在成长为女人的女孩的反感。

巴特尔警司没有表现出半点不耐烦。他只是看起来面无表情。

最终她把他带到了书房。在过道里,他们从一两个女孩身边经过。她们毕恭毕敬地立正站好,眼睛里却满是好奇。在把巴特尔领进一间不像楼下那间彰显个性的小房间之后,安姆弗雷小姐说她要去把西尔维娅叫来,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她将要走出房间的时候,巴特尔叫住了她。

“稍等一下,小姐,你是怎么认定西尔维娅该为这些……呃……娄子负责的呢?”

“我用的是心理学方法,巴特尔先生。”

安姆弗雷小姐威严十足地说道。

“心理学?嗯,那证据呢,安姆弗雷小姐?”